东暖阁中,承平帝将一份塘报搁在案上,喜上眉梢,“这是辽北送来的战报,你看看吧。”
萧弈心中虽早有猜测,但还是拿起来仔细看了看,“恭祝圣上,此次辽北大捷,边境可暂时安定了。”
“这个郑邺,朕要赏他,”承平帝从龙椅上站起来,捋着胡须,“封他为平阳伯,如何?”
萧弈眼中闪过一丝寒意,他将手中奏疏递交给承平帝,“臣这里,恰好有一份折子要呈交皇上。”
承平帝草草地扫了一眼,拍案而起,肥硕的胸膛气得剧烈起伏,“这郑邺好大的胆子,拿着朝廷的俸禄,还吃着十万名士兵的空饷,实在该罚。”
“依臣之见,此时给郑邺定罪,他日若北蛮进犯,我大周难有可用之将才。”萧弈不疾不徐道。
承平帝踱着步子,“那爱卿认为,应当如何?”
“郑邺此时对大周社稷还有可用之处,臣以为他也算是功过相抵,不是皇上将这份折子先扣下,派锦衣卫暗中查访,搜集人证物证,待江山稳固,天下太平,再同他一一清算。”
承平帝沉吟片刻,道:“嗯……那便依爱卿所言,暂且不罚他。”
萧弈拂了拂袖,拱手告退。
日头正好,阳光如同一片流动的金,照上他的侧脸。他转过身,挑了挑眉,心情似乎不错。
——
赵奉云一身红衣如火,赤着脚,双腿交叠,坐在那张金丝楠木供桌上,五丈高的鎏金神像上映着她玲珑的身影,九排明灭的烛火如星河一般簇拥在她身后。
萧弈踏在明亮如镜的地面上,缓缓走到赵奉云面前,“公主这般行径,是对神明不敬。”
“我不信神灵。”供桌很高,赵奉云坐在上面,恰好可与萧弈平视,“阁老信吗?”
萧弈垂眸,避开赵奉云火热的目光,“与你无关。”
“我猜,首辅您也不信。”赵奉云微微眯起那双如丝媚眼,想起那次躲在桂花树后,偷偷看见萧弈把那宫女活生生掐死的情景。从那时起,无论他多么清冷矜贵,松形鹤骨,赵奉云都知道那只是他披着的一层掩人耳目的皮罢了。
他比世人冷淡,也比世人疯狂。
“你猜猜,我把玉佩藏在了哪?”赵奉云娇媚的声音在空荡荡的大殿内回响。
赵奉云的身子微微前倾,萧弈的视线不自觉地跟着她的动作,落在她胸前那一片雪色上,红衣相衬,如同红梅映白雪。
他呼吸一滞,指尖又紧紧扣住手中菩提串上的珠子,厌恶的眼神里有一丝躲闪和难以察觉的动摇。
难道玉佩被藏在……
“骗你的,在这儿。”赵奉云笑吟吟地看着他,从袖中拿出那枚玉佩,挂在指尖,她宽大的袖子里散出一阵异香,比上一次的香气还要浓烈许多。
“求仙问道,不过是想修得圆满,可这世上哪有一成不变的圆满,今日花团锦簇,明日黄沙枯骨,欢愉就只在一瞬,首辅大人。”她的尾音上扬,暗藏着诱惑。
萧弈眉头紧锁,“把玉佩放下。”
赵奉云俯身跳下供桌,将玉佩递给萧弈,借机凑近许多,“这玉佩您一直戴在身上,想必很是重要。”
那枚玉佩是萧弈兄长的遗物,他们是青楼女子生的贱种,谢夫人不让他们母子三人进谢家的门,他们也很少见到自己的父亲谢检,这枚翡翠玉佩是他兄长出生时谢检送的。
他兄长生在陋巷,却心肠柔软,即便谢检弃他们不顾,他也从不抱怨。小时候萧弈跟人打架,他总会将萧弈护在自己身后。
“不过是看着这翡翠晶莹剔透,是块好料,常常佩戴罢了,我既无父无母,也无兄弟姊妹,哪有什么重要的东西。”萧弈望着赵奉云身后高大的神像。
赵奉云根本不相信他的说辞,抬头看着他,“别人混迹官场,图的是父母妻儿能过上好日子,元辅您孑然一身,浸淫官场,苦心钻营,求得是什么呢?您现在权倾朝野,可他日赵祈登基,这内阁首辅的位子由谁来坐,可就说不定了。”
萧弈没有回答,幢幢灯火浸入他幽深的眸子,他白色的衣袍披上了一层浅淡的光晕。
那奇异的香气仍在不断蔓延,肆意地在大殿的每一个角落散开,让所有隐藏的欲念无处遁形,如同厉鬼一般被召唤出来。
赵奉云知道,他一定会心动。他萧弈不是什么忠臣,更不是什么世外谪仙,他清冷如月的眸子里,藏着燃烧一切的业火。他位极人臣,尝到了权力带给人的快乐,绝不会轻易将这首辅之位拱手让人。
“尘世间的欢愉,转瞬即逝,元辅,不试试吗?”赵奉云趁他分神,贴了上去,水润的朱唇覆上他的薄唇。
深夜里,殿外山风阵阵,呜呜咽咽,似与青山缠绵,雾气渐渐漫上山腰,将整个层叠错落的玉清观尽数笼罩住。
风声掩盖了殿内的声音,卷着檐下的琉璃灯摇晃闪烁。
一排排烛火在光滑的地面上投射出两个交缠的人影。
高大的鎏金神像下,一红一白两个身影交错,像是在用隐秘的疯狂挑衅神明的圣洁和至高无上。
赵奉云娇笑一声,扬起濡湿的手,指尖抵上他的胸膛,“我说的对吧,首辅大人,克己守礼,哪有纵情肆意来得痛快。”
门外突然响起敲门声,在寂静无声的大殿里显得尤为清晰。
付西涯站在门外,道:“主子,是我。”
赵奉云笑着看了萧弈一眼,躲到了垂下的重重纱幔后。
萧弈理了理衣衫,转身去开门,问道:“何事?”
付西涯与萧弈一同踏上殿外的游廊,压低声音,道:“主子,谢应麟死了。”
萧弈望着在夜色中蜿蜒的游廊,沉声道:“怎么死的?”
“属下按照您的吩咐,砍了他的手,那时候他就每天在牢里嚎得像杀猪似的,后来等他没力气嚎了,才让人一刀一刀割下他的肉,几十刀下去,他就活生生吓死了。”
付西涯见萧弈不说话,试探着问道:“主子,要埋了吗?”
“剥皮剜骨,一把火烧了吧,省得他冤魂不散,为祸人间。”萧弈道。
——
坤宁宫
吴皇后端坐在菱花镜前,在她身边侍奉多年的周嬷嬷小心地为她卸去头上钗环珠翠。
“赵奉云在玉清观可还安分?”她脸上是脂粉掩饰不住的疲倦。
“奴婢刚刚接到信儿,五公主似乎……不太安分,听说昨儿个下午不知跑去了哪,整个玉清观里都没有她的人影。”周嬷嬷拿犀角梳沾了桂花油,为皇后梳头。
吴皇后望着铜镜里倒映出的容颜,出神道:“这个赵奉云,跟她娘一样,一肚子坏水,可别是打着扶赵砚登上皇位的打算吧。”
“这……恕老奴多嘴,皇上一天不立太子,宫里宫外就一天不会消停。”周嬷嬷道。
吴皇后叹了口气,道:“皇上如今才四十多岁的年纪,春秋鼎盛,他一心求长生不老之道,立储这事儿,谁敢再他跟前提?”
“若是真让赵砚登上了皇位,哪还有咱们的容身之处。”周嬷嬷搁下梳子,忧心道。
“咱们这些年拉拢赵祈和张贵妃,图的不就是吴家满门的荣宠不断,”她看着坤宁宫里点烛火,挂宫灯的宫婢们,陷入了沉思,“怪我容貌比不过姐姐,难得圣宠,没个皇子傍身,才叫这些庶出的皇子钻了空子。”
“娘娘,眼下不是伤心的时候,最要紧的是不能让赵砚登上皇位。”周嬷嬷递了个帕子。
吴皇后拭去眼泪,目光渐渐冷下来,“赵奉云这几天不在咸庆宫,咱们倒是可以趁此机会,斩草除根。”
“母后,你们在说什么呢?”赵元芷手里捧着一只浑身金羽的小雀儿,蹦蹦跳跳地跑进来。
吴皇后把赵元芷当做掌上明珠,不想在她跟前提起这些事。她岔开话题,道:“你手里拿的什么?”
“是二哥送给我的金玉翠尾雀,母后您看是不是很好看?”赵元芷虽说是公主,锦衣玉食,想要什么就有什么,但这只小雀儿她倒是第一次见,故而格外稀罕。
吴皇后见她那兴高采烈的样子,笑道:“你都十七岁了,怎么还跟个孩子似的。”
“上次宫宴,上京的世家弟子、青年才彦大都在其中,你可有什么中意的人?”吴皇后朝赵元芷招了招手,唤她坐在自己身旁。
“母后,我……”赵元芷脸颊绯红,双手搁在膝上,抚摸着手中雀儿的羽毛。
“哦,看样子是有中意的人了,说给母后听听,是哪家的儿郎?”吴皇后道。
赵元芷平日里在后宫是说一不二,娇蛮任性的主儿,此刻提起心上人,却有些羞涩,支支吾吾道:“他不是什么世家子弟,我说了母后可不要不高兴。”
“我的芷儿长大了,有意中人了,我怎么会不高兴。”吴皇后将赵元芷搂在怀里。赵元芷是她一手带大的,俩人感情深厚,更胜亲生母女。
“是……御史沈羡青。”赵元芷道。
吴皇后听了,唇角的笑意消失,精心描画过的秀眉微蹙:“沈羡青,我听说他家境贫寒,父母双亡,脾气耿直,恐怕……不是你的良配。”
“家境贫寒又有何妨,反正我是父皇亲封的崇宁公主,不缺银子。”赵元芷昂起头,神色高傲。
“这亲事,你父皇恐怕也不会同意,让母后再好好想想吧,你暂且不要在他面前提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