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点的火车,站台上人头攒动。
余欣跟在赵珣身后上了火车,一踏进车厢,空气就变得不太好闻起来。
赵珣票买得急,只有硬座。
好在这会儿不是逢年过节的,车厢里人不算多。
他们的六人座位上空空如也,只有后面坐了一个大嫂。
赵珣把行李放到上面的架子,然后就和余欣挨着坐下。
余欣随身只背着一个军绿色小挎包,静静靠着窗坐。
这年月远行的人少,像他们这样没人送的是少数,多的是举家大小齐上阵,还有人抱着奶娃娃,嚎得惨无人道。
余欣的眼眶还红着,垂着头,很没精神的样子。
她的脑海里,还是刚才她妈在家属院外送她的场景。
昨夜起,她妈几次对着她欲言又止。
早上她爸和弟去上工的时候,她躲在屋里避开了。
本想趁她妈出门买菜的时候走,没想到一个早上,她愣是坐在屋里,哪也没去。
眼看再不走就来不及了,余欣只能从屋里出来,她东西很少,只用了一个赵珣的行军包装。
昨天赵珣给了彩礼和……那八百块钱之后,余欣再没有和家人说一句话。
她不是觉得闺女就不该孝敬父母,只是在那种场合下,猛地比寻常人家结婚,多出了八百块所谓的孝敬钱。叫哪个当闺女的心里都不会舒服。
但凡替闺女想过,都不会提出这种要求。
哪怕事后和她说,你以后不在家远了父母,每年都得出多少多少孝敬钱。余欣都觉得能接受。
可她爸呢,把抚养她长大的过程大喇喇地给赵珣看,然后换算成金钱。
这是真的一点儿都不在意她吧?
因此,她明知道她妈盯着她瞧,她也不看她,只管做自己的事。
好像这样就能表达自己的态度,就能不再受伤。
出门的时候,陈春梅到底没忍住,低声说,“妈没想到会搞成现在这样,当初有为你弟分房的原因,可也是真觉得嫁去王家能叫你享福。说这些也晚了,以后……以后你好好照顾自己,跟他好好过吧。”
余欣当时没言语,转过身的时候,眼泪就下来了。
“欣欣,想家了,就回来……”陈春梅也憋不住泪,哽咽地在身后追余欣的背影。
余欣听到脚步声,没忍住还是回了头。
张了张嘴:“妈……”
陈春梅原本愁苦的脸上听到这声妈有了丝笑容,“嗳……”应了一声后,眼泪掉得更凶了。她这会子才感觉到后悔,知道真伤闺女心了。
她从围裙兜里掏出一把钱票。零零散散的,从一分钱的毛票到大团结都有。还有除了钱还有好几张布票。
“妈这些年攒的钱,你一半,你弟弟一半。别嫌少。以后妈……还得和你弟弟过。”说到后面,陈春梅的声音很轻。
她抹了把脸,继续说:“这布票你自己做身衣裳,姑娘家嫁人得穿新衣服……到了给家里发封电报,在外面要好好的。等工作卖了,那钱,你让王晓给你寄去,别往家送了,知道吗?”
说着陈春梅又对旁边的赵珣说:“我知道你是个好孩子,我请求你以后都能对我闺女这么好。你要记得她是你求来的。你们两个人以后就是彼此的依靠,有事别吵吵,多替对方想想。”
眼泪模糊了视线,余欣心底又酸又涩。
“我知道的,婶。您放心吧,我会对余欣一直好的。”赵珣也难得软了声。
“那行,走吧,别给耽误时间了。”
“欣欣,寄信回来啊……”
火车发动了,哐当哐当的。
“一会子我去问问能不能补卧铺的票,咱得在火车上三天。”赵珣看她脸色不好,转移话题道。
“你说,她怎么不干脆点,坏到底?”余欣的声音有些哑。
赵珣沉默了一瞬。
对亲情这个东西, 真的不必这么悲观。
“这世上哪有绝对的坏人。对你好是真的,但在更大的利益面前,你得接受你也可能被舍弃。”
赵珣这一回去余家,只觉得余百川看着一脸精明,但还真不是个聪明的。
钱财这些,哪里有人值钱?
这世上最贵的永远都是人,是人心。
人心向着你,念着你,感恩着你,这就是一笔无可比拟的财富。
可惜,这个道理他没能明白。
所以一次又一次地把亲闺女往外推。
至于陈春梅,对余欣真心有,内疚有,可是敌不过维护她自己的利益。
“那你呢?”余欣喃喃问。
赵珣理所当然地说,“我啊?还不够明显的吗?”
余欣盯着他看。
赵珣认真道,“你不就是我最大的利益吗,我花了大代价才把你哄上这节火车。”
余欣就这样被安抚下来了。
新的生活,已经启程,过去的就随着刚才火车开动时的汽笛声留在过去吧。
她这才打量起车厢,第一次坐火车,新鲜着呢。
赵珣见她表情和缓了,就道,“我去问问补卧铺票的事。”
余欣赶紧摇头,“算了,不还得加钱吗。这座位坐着也挺好的,都没几个人,晚上咱一人一边躺着都够。”
“也没补多少钱,你这么坐三天,等到了还不定多难受。”
“小瞧人了是不是?赶工期的时候,我连着上过半个月的长白班,那还是坐着踩缝纫机,最后一点儿事儿都没有!”
她坚持,赵珣也没再多说。本来就是怕她不舒服才想补。
这茬过了。
很快两人又有分歧。
中午,乘务员推着餐车兜售的时候,赵珣是一听见声儿就忙不迭地响应。
余欣都来不及阻止。
他就花了一块五毛钱买了红烧肉、大米饭
余欣看着饭盒和搪瓷杯,气鼓鼓道:“咱们有吃的。”
上车前,他们在火车站旁的国营饭店里买了干粮。
赵珣一边拿出干粮,一边面上纹丝不动说:“火车上买饭不用票,这个我吃。”
余欣看着他大口咬干粮,突然就生不下去气了。
讷讷说:“那,那咱俩一块儿吃。晚上别买了,咱先把干粮吃完,夏天放不住。”
赵珣没要,说:“你吃吧。”
那一饭盒红烧肉,一饭盒大米饭,都扎扎实实的,余欣哪有那么大胃口,说:“我吃不了那么多。”
赵珣说:“那你晚上再吃。”
余欣一噎,嘟囔:“你就趁热吃呗,别吃馒头了。”
小两口眼看要拌嘴,坐在后面的大嫂笑出声,指点赵珣,道:“你媳妇这是心疼你呢。”
有人在,赵珣也不好再说什么,表情有点尴尬,夹了一筷子红烧肉到馒头上。
明明都是为了对方好,本来挺好一件事,却变了味。
余欣吃了几口饭,也不说话了,看着窗外的风景发呆。
赵珣端起饭盒把余欣吃剩下的打扫了,见她一直不说话,打量着她的脸色,拿不准要怎么办。
两人虽然定亲三年,可正儿八经相处的时间,一个手就数的过来。也就是这回退亲那事闹的,才显得两人亲近了些。
可实际上呢?
这两人不熟呀。
赵珣洗了饭盒回来,看余欣还面向窗外,以为人家是不想瞧见自己。他收拾好,坐到了过道对面的位置,闭上眼假寐。
余欣看着窗外倒退的景色,有些困了。坐正往后靠想眯一会儿,不经意看到人家都到对面睡了,她翻个白眼。
又被洗饭盒回来的大嫂捕捉到,那大嫂干脆坐在了余欣对面,一脸过来人的样子道:“男人嘛,都是这样的。”
余欣不知道这样是哪样,还是赞同地点点头。
火车上除了加十块钱去放映车厢外,就没有别的娱乐方式了。
要想找乐子,得全靠自己。
那大嫂一个人坐火车,本来就无聊得紧,这不,这就和余欣攀谈了起来。
她是桐城人,嫁到沪市,这次是家里老人生病回来探亲的。
说起外嫁,大嫂压根停不了嘴,拉着余欣说了一大堆。
余欣提炼了重点,一如果男人不帮忙,那外嫁女就是寄人篱下了;二别人都是一个姓的,要不赶紧生个同姓的,很难融入进去;三甭管听到啥不好的,都当做耳旁风。
余欣不知道这位大嫂是经历了什么才有这么深刻的体会。把她吓得一愣一愣的,她这情况,也算外嫁吧?
两人你来我往的说了半下午,当然,基本都是那位大嫂热情地要传授生活经给余欣。
“咳。”
天边已是霞光漫天,赵珣轻咳一声提醒。
那大嫂才意犹未尽地住了嘴,她也好久没跟人唠这么久的了。
“瞧我,一说起话来时间都顾不上了。”
她拎着饭盒往回走。
赵珣不敢再惹余欣。
晚上,他们俩吃得都是开水泡干粮。
天渐渐暗了下来,车里也慢慢安静了。
绷着神好些天,余欣眼皮子越来越沉,很快就彻底合上眼,往旁边一倒,从赵珣的肩膀滑落到他怀里。
赵珣鼻尖闻到一股香味,犹疑一瞬,便面无表情地扶起余欣,帮她调整姿势,让她靠在自己肩头。
夜,越来越深了。
八月底的晚上已经有了凉意。
两人头挨头肩并肩,彼此使劲往热源蹿。
作者有话要说:赵珣去别的位置坐那段,取材来自我自己。上学时候和同桌(暧昧对象)闹别扭了,我就说看到他很烦,然后大冬天的他每节课下课往外跑。我还生气他咋不哄我,人家才说你不是不乐意看到我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