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当局者

捉妖司后院。

长亭芳草,小桥流水,波光潋滟。

后院池塘连通一条环绕全司的溪流,活水不断,池水清澈,其中鱼虾亦是长势喜人。

说起来是摸鱼,但实际这群世家子弟根本意不在此,全凭兴致,抓鱼的抓鱼,戏水的戏水,玩闹的玩闹,欢声笑语,乐成一片。

“哎?夏离你还带了鱼叉啊,快借我使使,那条鱼都在我眼皮子底下跑五回了!”

有人注意到刚来的夏离和周颂,欢喜道。

“等会儿再抓你的鱼,来问个事。”周颂也不客气,直接道。

上司的话还是有些威慑力的,众人暂时停了手里的动作,等待问话。

“也没别的,就问问你们知不知道城西的石家有什么仇家没有?”

“石家?那个国子监祭酒石坚?他不是出了名的谁也不得罪吗?”底下有人脱口而出。

接着另外的人附和道:“他家能结什么仇啊?一遇到事躲的比谁都快,都快被朝堂上给忽略了吧。”

“也不一定啊,”旁边衙差不满意道:“他家那个石晟我就挺讨厌的,没什么本事还喜欢显摆。”

“你那叫不喜欢,不叫仇家,”周颂不耐烦道:“到底有没有知道的啊,我说你们一天天的,任务完不成,问个话都问不来,要你们何用啊?”

这明明白白的嫌弃很好的激发了众人的斗志,群情激愤,开始更加激烈的讨论交流对于石家的各种见闻。

可说来说去顶多就是些小事纠纷,实在都到不了能结仇的地步。

就在众人议论声越来越低时,一个平日不喜欢发话的差役忽然出声道:“如果一定要说是血海深仇的仇家,那可能有一家比较符合,只是那家人已经在京城消失多年了。”

听到这个,夏离心念一动,不着痕迹地追问道:“是哪家啊?想不到哎。”

那差役见不少人疑惑的样子,不解道:“你们猜不到吗?就是上任国子监祭酒苏瑞,那个苏家啊。”

“苏家?”有人奇怪道:“上任国子监祭酒的事我也知道,当时闹得沸沸扬扬,可是和石家有什么关系?”

那差役分析道:“当然有关系了,要不是上任祭酒出事,哪能轮到石坚上位啊?”

夏离微微皱眉,下意识反驳道:“可是苏瑞确实犯案,证据确凿,又不是石坚冤枉他的,再者也不是石坚告发的,这有什么可恨的?”

“这样就不恨了吗?”那差役反倒是不理解了,“石坚占了自己原本的位置,这还不够可恨的吗?”

说到这儿夏离一愣,一语惊醒,止不住的开始认真思索刚刚的话。

“哦,对了,说起来确实是的啊,苏家没准真的挺恨石家的,还有一件事可以证明。”

刚刚那个说讨厌石晟的人突然想到了什么,提醒道:“当年苏家出事,石晟特地写过几篇文章痛骂苏瑞行径。”

“这算什么吗?”有人反驳,“当年全京城基本都在骂吧?难不成还都被苏家给记恨上?”

“全京城在骂不假,但石晟那两篇骂得是真狠,全家连名带姓的骂,只是文章写的实在是太差了,流传度不广。”

“最惨的就是苏家那个长子了,当年在诗坛久负盛名,才貌双全,可惜墙倒众人推,石晟估计写文章的时候还存了点私心,内容几乎全是骂那个长子的,明明舞弊案本身和那长子也没什么关系……”

“话说那个苏家长子叫什么来着?好像是苏什么兰?”

底下有人提醒,“苏兰隐!”

苏兰隐,苏家长子,五年前因考场舞弊案受牵连流放边境,至今下落不明……

众人还要再聊,夏离面容沉静,随后毫无预兆地转身欲走。

“夏离,你去哪儿?”周颂叫住人询问道。

夏离一顿,回头看向周颂,笑得灿烂,“突然想起来早上出门匆忙,大概忘了关门,要赶紧回去一趟,大人再见。”

说着不忘将手上的鱼叉一把扔给之前要借的衙差手上,大概是害怕周颂不答应,干脆直接跑掉。

石坚确实是有仇家的,刚刚那小衙差的一番话算是点醒了夏离——

之前他们分析石家的情况,大多数都是站在旁观者的角度来看,然而真正的“当局者”怕是不能那么拎得清。

就像方才所言:即使知道不关石家的事,那苏家人真的就会不恨吗?

恐怕不行,因为无论如何,那石坚都像是踩着自己家上位的。

全家颠沛流离,又看见踩着自己家上位的人日日笙歌,花天酒地,怎能叫人不恨?

若那苏兰隐还活着,定然对石家恨极,恨到看见石晟第一眼,就忍不住不顾一切将他给杀了!

而苏兰隐会在哪里见到石晟花天酒地、纸醉金迷的呢?

答案很简单,就是尘花楼。

苏兰隐这么一个流放之人,没有正当户籍,京城其他地方根本去不了,唯有青楼之中人员户籍复杂,官府少有过问。

所以若推理无错,那苏兰隐此时定然是藏在尘花楼之中。

———

日昳之时长街上来往人群稀少,夏离一边思考具体对策,一边快速跑向尘花楼。

一个转弯,恰好与前往捉妖司的萧景兮碰上。

“我刚准备去找你,”萧景兮看见夏离,立即抓住她的手慌忙道:“我们快去尘花楼,我知道凶手是谁了!”

“是苏兰隐?”夏离直接道。

萧景兮一愣,问道:“你怎么知道的?”

“刚刚问司里的人,他们猜出来的,你呢?”

萧景兮不疑有他,随即解释道:“当日在尘花楼,不小心和一个小厮撞上泼了些酒,那小厮回话的时候我莫名感觉熟悉,但接着人便跑掉了。”

“今日机缘巧合下我终于想起来,那个小厮道歉的动作和语调音色与当年苏家长子是一模一样的。”

倒也不怨萧景兮一开始没想起来,他和苏兰隐是真的不熟,也就是五年前一场宫廷宴会上曾见过面。

当时苏兰隐不慎将酒水洒到他衣服上,向他道歉行礼,此番场景恰好和那日小厮的情况相似。

再联系石家的情况,转换思考方式后不难理解苏家对石家的恨。

做惯了案件推理的事,便习惯凡事皆要有证据、讲道理,却因此忽略了有时候身处绝望之中的人如果要恨一个人,并不会“讲道理”。

两人一同赶往尘花楼。

门口的小厮当初见过萧景兮,知道是位贵人,是以在萧景兮要求见林妈妈后立即去请示,不一会儿就把人带了过来。

“公子好啊,几日不见,突然来访是有什么事吗?”

林妈妈看见萧景兮立即赔笑着上前道。

“无他,只是有件事想询问一下,”萧景兮开门见山道:“我来那天见到一名在二楼端酒的小厮,大概二十五六的模样,身高与我相似,头发有些杂乱不怎么看得清样貌,林妈妈可知道那人?”

“这个……”林妈妈摸不准萧景兮询问此事的缘由,想给糊弄过去,含糊不清道:“那日在二楼负责送酒的少说也有十几人吧。”

夏离猜到她的心思,冷冷道:“那就把他们都喊出来。”

林妈妈还是不想多事,假意面露难色道:“这恐怕不太方便啊。”

“有何不方便和我说说呗,”夏离有点没了耐性,上前一步,眼中冰冷,压低声音道:“或者你不方便,我们就喊官府的人来查,一个个查,看看你这尘花楼中有多少人能禁得起查。”

此话一出,林妈妈有些被吓到,眼神闪躲,不敢直视面前的少女。

这尘花楼中一众小厮姑娘,确实多多少少都有些问题。

仗着根基深厚,且这花街柳巷管理疏松,他们经常收些无户籍的流民,以此少发许多工钱,但官府若真查下来,那可就……

若是什么平头百姓说这话,自己可能还会不当回事,但这两人的话……

林妈妈下意识抬头看向萧景兮,只见他微微皱眉,应是有所不满,且今日这公子身上的穿着更加显贵,金丝锦衣,镂雕青玉,怕都不是什么普通的世家子弟。

“两位莫怪,是我的不对,我这就将人找来!”

林妈妈这下子真不敢再怠慢了,急忙喊人将那日于二楼送酒的小厮全部叫来。

陆陆续续来了几个人后,一个管事忽然跑过来,对着林妈妈低声道:“那日的阿兰不知道哪里去了。”

“阿兰?”萧景兮听见他们的谈话,立即追问道:“这是那人的名字吗?他全名叫什么?”

林妈妈愣了愣,也不敢隐瞒,讨好道:“具体什么名字我们也不知道,说是外族人,大概一年前从南疆那边来的。”

一年前恰好是青楼内人员开始有规律失踪的时候,而南疆之地正是当初苏家被流放的地点!

时间条件全部对上,萧景兮还想再问,一旁却又跑来个侍女,慌张道:“林妈妈,烟玉姐姐不见了!”

“刚刚我还看见了她呢,怎么现在就不见了?”

林妈妈一听,慌乱起来,她知道近来经常有姑娘小厮失踪,但烟玉可是头牌,她若失踪损失可就大了。

“她房里可有留下什么书信之类的东西吗?”一直沉默的夏离忽然发问。

侍女一愣,缓缓摇了摇头,“没有,就才半柱香的功夫人便不见了。”

夏离拉住身边的萧景兮,低声道:“没事,人定还没离开尘花楼,先封住出口。”

萧景兮一时间未曾反应过来,不解道:“何意?”

“苏兰隐来尘花楼已经一年了,石晟亦是这里的常客,先前应是并未碰面所以相安无事,可这一年都未曾碰上面的人为何五天前忽然撞上了呢?”

这么一提醒,萧景兮立刻明白,“苏兰隐其实是想对烟玉下手,只是中途看见了石晟,这才临时改意。”

“对,”夏离点了点头,“烟玉应该是被他带走了,但时间太短,并且尚未伪造出逃的假象,所以他肯定还在楼中。”

事不宜迟,萧景兮转而向林妈妈道:“请问可否帮忙暂时限制进出,我们需要搜寻一番,或许还能找到烟玉姑娘。”

林妈妈听见这话表情一僵。

萧景兮随即又道:“不必担心,出了任何问题我来承担。”

“这……不是我不信公子,实在是……”这回林妈妈是真为难了,“要说封住出口,公子发话我们定也会照办,只是这楼里有些人若想出去我们是真不敢拦啊。”

萧景兮这边自然是惹不起,但楼里有些贵客他们也不敢惹啊,虽说有人担责,可夹在中间实在不好做。

这点萧景兮也明白,然而现在确实想不到还能找谁:京兆府尹的人怕是也不敢拦,御史府根本没有实权,刑部更是不考虑,大理寺倒是合适,但远水难救,无计可施。

苏兰隐已经杀人无数,拖得太久烟玉恐怕性命难保!

“无事,我有办法。”

就在萧景兮心中烦乱之时,夏离忽然按住他的手,冷静安排道:“你在这里尽量拖住,我去找人封住出口。”

手上的温热触感仿佛瞬间抚平了萧景兮的心情,他下意识抬眸,直接撞进了一双沉静如水的眼睛里。

目光清浅如湖水,洗净一切烦扰,让人安心,无惧无畏。

萧景兮的心情平缓下来,看着夏离认真道:“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