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重归林间

当梅高平原让道给御林之时,埃斯帕·怀特停步张望,思考着自己是否走错了道。

“我们两个月前才走过这条路。”斯蒂芬低声说。

“我对从前发生的很多事都记不清了,”薇娜说,“可我肯定还记得这儿。

“安静,你们俩。”埃斯帕呵斥道。

薇娜的双眼因惊讶与受伤而睁大,可他看都没看她一眼。

瓦陶族的男孩易霍克只顾望着地面。

“我得去……”埃斯帕试图解释,可却想不到该说什么,“等在这就好,”他嘟哝着换了句话,“我就回来。”

他拉动魔鬼的缰绳,这匹强壮的马儿向前冲去——看起来很不情愿。埃斯帕没有责怪他——魔鬼是个杀手,是头无所畏惧的牲畜,可它跟埃斯帕的感觉一样。此刻他们奔向的是本不该去的地方。

正如斯蒂芬所说,离他们上次来此甚至还不到两个月。那时这儿有森林的边缘,有草场和矮树,还有几棵高大的橡树和栗子树,它们的叶子呈现出凋零之色。

如今一切都是黑色。远远望去它仿佛是团烟雾,翻腾不定,却古怪地驻留在地面。靠近之后,你能看清它的真面目。像渡船缆绳一样粗大的藤蔓缠绕着树木,在地上扭动,上千根较小的蔓条包卷住所能触及的每一根——也就是所有的——枝干与细枝。最高大的树木的树梢不堪它们的重压而弯曲或是断成两截。而荆棘更是无处不在——其大小从不超过他指甲的小刺直到足有一掌宽的木质匕刃。

“该死,”埃斯帕低语道,“狰狞怪啊,我的森林怎么了?”

斯蒂芬望向薇娜。“他的意思不是——”

“我知道,”她说,“他的强硬来自习惯,而非内心。就像是那些伊斯冷骑士身穿的钢铁外壳。”她的目光始终落在御林看守身上,看着他的身影在迫近的黑暗中逐渐变小。“他爱这片森林,”她的语气愈加柔和,“这爱高于一切。高于他对我的爱。”

“我对此表示怀疑。”斯蒂芬说。

“用不着,”她回答,“这不会让我烦恼,也不会让我感到嫉妒。能认识感情如此炽热的男人是件好事,特别是对于了解埃斯帕过去的人,而且他并不缺乏骨气。”她的目光掠过斯蒂芬,在他看来,那对碧绿的眸子在这阴暗的晨间几近灰白,“我也爱这片树林——我就在另一片林子边长大。可你和我没法了解他对这地方的感受。只有这件事让我嫉妒——不是他的感受,而是我感受不到。”

斯蒂芬点点头。“你的家人呢?你会为他们担心吗?”

“对,”她说,“噢,对。我一直努力不去想这事。可一旦情况不对头,我父亲会是头一个离开的。如果有人预警,如果时间充足。”

这时,埃斯帕在稍远处下了马。斯蒂芬能听见他下马时皮制马鞍的摩擦声。作为一名见习修士,斯蒂芬已经走过了德克曼巡礼路。圣者们加强了他的感官、他的记忆力——以及其他。他也能听到埃斯帕的咒骂声,其中还提到了狰狞怪。

“你能解释这种现象吗?”薇娜问道,“它为何会发生?确切地说,那些荆棘又是什么?你在这片皇家猎场里找到什么了吗?”

“我知道的不比你多,”斯蒂芬坦言,“都是些和荆棘王有关的民间故事和传说,但这些我们都已经亲身体验过了。”

卡洛司要塞仍旧矗立在他们身后,就在巫河的那一端,清晰可见,巨大的荆棘纠缠而上。那就是他们初次遇见荆棘王的地方。一条蔓藤之路连接了要塞与森林,仿佛将他们握在手中一般。

“他为什么摧毁自己的森林?”

“我不知道,”斯蒂芬说,“在某些故事里,他会摧毁一切,随后从旧世界的灰烬中创造新世界。”他叹了口气,“半年前我曾觉得自己很有学问,而荆棘王不过只是童谣里的名字。如今我发现自己大错特错。”

“我了解你的感受。”薇娜回答。

“他在打手势叫我们前进。”斯蒂芬说。

“你肯定?”

“肯定。”

埃斯帕看着伙伴走近。他让呼吸平静下来。

该死的,他告诉自己。该怎么就怎么吧。没必要让每个人操心。那可一点都没用。我会找到荆棘王,干掉他,把这事做个了结。就这么办。

当他们走到他跟前时,他甚至挤出了一个微笑。

“疯长的杂草。”他给这座濒死的森林挂上一个头衔。

“的确如此。”斯蒂芬赞同道。

“我猜这些都源自他的足迹,”埃斯帕说,“至少这让我很容易追踪到他。除非这些东西已经散播得到处都是了。”

它没有。仅仅半个钟头过后,他们发现周围的树木只有一半被藤蔓包卷着,最后藤蔓全部不见了。埃斯帕只觉全身一阵轻松。还有时间做点什么。足迹还没有完全消失。

“你们瞧,”埃斯帕说,“白天还有两个钟头,不过我想黄昏时会下雨。斯蒂芬,既然我们现在都在帮护法干活,我想你该在你的地图上记下来——记下这东西蔓延了多远。这段时间我和薇娜会把帐篷搭起来。”

“你觉得我们在哪儿?”斯蒂芬问。

埃斯帕缓缓扫视周围。早先看到的这些陌生事物在相当程度上影响了他的方向感。

森林差不多在他们西面,朝南北方延伸。东边是起伏的田野。他能分辨出五六座小农庄,低矮山丘上散放的绵羊、山羊和母牛。一座小小的乡村教会的钟楼耸立于大约一里格之外。

“你知道那座小镇吗?”斯蒂芬问。

“我想它是瑟盖特斯塔斯。”埃斯帕说。

斯蒂芬拿出地图仔细看了一会儿。“你确定?”他问,“我想它更像图尔海姆。”

“噢?那你还问我?我只不过这辈子都在森林里旅行罢了。而你,你有地图。”

“我只是说,”斯蒂芬说,“这是经过卡洛司之后见到的第三个城镇,所以应该是图尔海姆。”

“图尔海姆比它大多了。”埃斯帕回答。

“当你只能看见钟楼的顶端时,”斯蒂芬说,“很难说这城镇有多大。可你说它是瑟盖特斯塔斯,我很乐意这么标注。”

“好得很。那就标吧。”

“不过,瑟盖特斯塔斯应该是靠近——”

“薇娜,”埃斯帕问道,“你要去哪?”她已经悄悄驾马向山下走去,远离了森林。

“去问路,”她说,“下边就有个农庄。”

“勃吉利,”埃斯帕嘟哝着,“你能肯定?”

这个男孩——一个麦色头发的小伙子,十四岁,名字叫阿尔加夫什么的——挠着头,似乎在更努力地思考这个问题。

“呃,阁下,”他最后说,“我这辈子都住在这,可从没听说它还有别的名字。”

“我的地图上没有。”斯蒂芬解释说。

“我们离瑟盖特斯塔斯有多远?”埃斯帕问道。

“喔,我估摸着,差不多一里格吧,”男孩说,“可现在没人住在那儿啦。那些黑糊糊的藤长得到处都是。”

“整个小镇都是?”薇娜问。

“我过去总说它太靠近森林了。”一个女性的声音加入了谈话。埃斯帕循声望去,只见一位约莫三十来岁、穿着朴素的棕褐色衣裙的女人正站在一座石墙围成的猪圈旁。她的发色和男孩相同,埃斯帕猜想她就是男孩的母亲。

“傲慢,那就是原因,”她续道,“他们越界了。每个人都知道。”

“从什么时候开始的?”斯蒂芬问。

“我不清楚,”她说,“在我祖母的祖母之前就已如此。可我祖母说过,森林思考得很慢,但它从不忘却。而如今蔓藤领主已经醒来,他将拿回本属于他的东西。”

“瑟盖特斯塔斯的居民怎样了?”埃斯帕问。

“逃散了。有亲戚的都去亲戚那了。我猜,有些去了城市。总之他们全走掉了。”她眯起眼睛,“你就是他,对吧?国王的御林看守?”

“是的。”埃斯帕承认。

女人朝她农场的小小建筑点头示意。“我们是在边界外建的房子。我们遵从他的法律。我们会安全吗?”

埃斯帕叹了口气,摇摇头。“这我不知道。不过我准备弄个清楚。”

“我没有丈夫,也没有能接纳我的家人,”女人说,“我只有这孩子。我不能离开这儿。”

斯蒂芬清了清喉咙。“你听说过其他被遗弃的村庄吗?那些逃跑的人——请原谅——是否像野兽一样光着身子?”

“有位来自东部的旅客带来了这些传闻,”女人说,“但旅客们总是带来传闻。”她局促不安地走动着,“总之,这儿有些东西。”

“什么?”埃斯帕问。

“和那些蔓藤一起出现的东西。牲畜们能闻到它们。狗儿整晚叫个不停。昨天我还少了一头山羊。”

“我瞧见过,”男孩急切地说,“我在林子的边上瞧见过它。”

“阿尔加夫,”女人呵斥道,“我告诉过你别去那儿。永远别去。”

“好的,妈妈。可里奇跑上去啦,我只好去追它。”

“如果它再这样,我们可以再养一条狗。”女人说,“再也别去了,听见没?”

“好的,妈妈。”

“可你看到了什么,孩子?”埃斯帕问。

“我想它是只尤天怪,”男孩高兴地回答,“它站起来比你还高,可要我说,它看起来坏透了。我只瞧见它一小会儿。”

“一只尤天怪。”埃斯帕嘟哝着。要是在过去,他准会把这个男孩的话从脑袋里硬生生赶跑。他这辈子听过无数御林里的尤天怪、熬尸、赫因巫和各种各样稀奇古怪野兽的故事,而在差不多四十年里他连它们的影子都没见着过。

可今年之前他也从未见过狮鹫,还有荆棘王。

“我可以带你去那儿,御林看守大人。”阿尔加夫说。

“你妈妈才告诉过你离森林远点儿,”埃斯帕说,“那是个忠告。你只要告诉我地方就好,日落前我会去瞧一眼的。”

“今晚你们会住在我们这儿吗?”女人问。

“我可不想占你们的便宜,”埃斯帕说,“如果可以,我们会在你的田地里搭个帐篷。”

“住在谷仓里吧,”女人说,“那不算是占便宜——只能算是帮助。”她根本没法迎上他的目光。

“好得很,”埃斯帕说,“感谢你的好意。”他走向瓦陶族的男孩,“易霍克,你跟我来。我们去瞧瞧那东西留下什么线索没。”

埃斯帕闻到这气味时皱起了鼻子。

“别碰它。”见易霍克俯身用手指去描画那痕迹,埃斯帕警告说。

“为什么,怀特大人?”

“我摸过狮鹫的脚印,它让我生了病。它会直接干掉更小的生物。我不清楚留下这痕迹的是什么,可我没见过这东西,每当我在御林里看到不认识的东西,我就知道应该小心对待。”

“它很大。”易霍克评论说。

“对。还有六个脚趾。它们在你那边的路上留下这种痕迹了没?”

“没。”

“我这也没,”埃斯帕说,“这种气味呢?”

“我从没闻到过,”男孩肯定地说,“但它真够臭的。”

“我闻过这种气味,”埃斯帕说,“就在山里,在我找到荆棘王老巢的时候。”他叹了口气,“好了,我们下山回去吧。明天再来追踪这东西。”

“已经有人在追踪它了。”易霍克说。

“呃?你看到了什么?”

男孩屈膝指了指,埃斯帕随即发现他是对的。还有另一道比较小的足迹,孩童般大小,穿着软跟鞋。脚印非常模糊,甚至连他训练有素的眼睛都看漏了。

“瓦陶,你有双好眼睛。”埃斯帕说。

“他们也许在结伴同行。”男孩猜测说。

“是啊,也许。来吧。”

那女人叫布莉安,她用炖鸡肉来招待他们,这顿饭或许比她和那孩子几个月来吃得都丰盛了。埃斯帕小口吃着,希望自己离开后还能给他们剩下一些。

当晚他们睡在谷仓里。那些狗儿,正如布莉安所说,整晚叫个不停,这些叫声来自方圆数里格之内,或许在听不见的地方它们也在叫。那叫声中带着恐惧,让埃斯帕也没睡好。

第二天他们早早起身,前去狩猎尤天怪。

不幸的是,那足迹没延伸多远——它们在进入树丛后二十尺左右就消失了。

“泥土还很松软,”埃斯帕说,“而那野兽体型庞大。应该有足迹才对。”

“在我小时候听过的故事里,尤天怪能缩成跟虫子一样小,还能变成苔藓,”薇娜说,“它可能就藏在我们脚下呢。”

“那些只是故事。”埃斯帕说。

“狮鹫过去也只是故事。”她回答。

“但故事讲得并不全对,”斯蒂芬指出,“我读过的每个关于荆棘王的传说和故事里,只有几句说的是正确的。而真正的狮鹫和民间故事里的狮鹫完全不是一回事。”

“可它是真的,不是吗?”

“说得好,”埃斯帕赞同道,“我从不相信那些故事。”

“除非用自己那两颗眼珠子看见,否则你什么都不信。”薇娜还击道。

“可我干吗要信?能让我相信狮鹫确实存在的方法就是亲眼所见。能让我相信一只半吨重的野兽能变成苔藓的方法也是亲眼所见。我这个人很简单。”

“不,”斯蒂芬说,“你是个怀疑论者。这让你在别人都死掉时还能活下来。”

“我们该谈这个吗?”埃斯帕问道,一条眉毛抬了起来。

“大概吧。很明显很多我们过去认为只是传说的事都有现实基础。可自古以来,没人真的看见过狮鹫或是尤天怪。故事会在讲述中发展变化,所以我们不能把它们当作可信的事实。辨别真实与虚构的唯一方法便是凭我们自己的判断。”

“好吧,用你的判断瞧瞧,”薇娜说,“我们该去哪儿?”

易霍克用严肃的一指回答了这个问题。

“好小伙子,”埃斯帕说。他走向易霍克所指之处,“瞧见没?这里的树皮给刮坏了。它正在树上走着哪。”

斯蒂芬脸色发白,抬头望向远处的树荫。“那简直和变成苔藓一样糟糕,”他说,“这样我们要怎么看见它?”

“你在说谜语么?”埃斯帕问,“用我们的眼睛。”

“可该怎么追踪它?”

“对,这是个问题。可它好像总沿着森林边上的荆棘前进,那也是我们要去的地方。护法可没派我们去狩猎尤天怪。我想我们该继续他雇我们去干的事,如果能再碰上它,那就再好不过。”

“在我看来那根本算不上‘再好不过’,”斯蒂芬说,“不过我同意你的观点。”

他们沉默地走了好一会。埃斯帕的目光一直搜寻着树梢,他感觉背上奇痒不止。秋叶的气息几乎压倒式地席卷而来。多年的经验告诉他,这种气味正是谋杀迫近的征兆。那位把他养大的瑟夫莱女人曾告诉他这种来自狰狞怪的古怪感觉,因为埃斯帕就是在狰狞怪的祭坛上诞生的。埃斯帕根本不相信,也不关心——他关心的通常只有真实的事物。

可是在秋天,本就该有这种气味……

显然他的鼻子又对了一次。接近一片空地时,那味道变得浓重起来。

“我闻到了血气,”斯蒂芬说,“还有些非常臭的东西。”

“你那对圣者祝福过的耳朵听到什么了没?”

“我不能肯定。大概是呼吸声,但我弄不清方位。”他们又前进了一点,直到看见空地上那具残破而碎裂的躯体。

“圣者啊!”薇娜倒抽一口冷气。

“诸圣保佑,”斯蒂芬叹息,“可怜的家伙。”鲜血浸透了落叶和泥土,可那张脸却很干净,很容易就能认出是那个农庄男孩阿尔加夫。

“我想他没听他母亲的话。”埃斯帕叹了口气。斯蒂芬开始向前走去,可埃斯帕伸出一只手臂阻止了他。

“别。你没瞧见么?这孩子是个诱饵。它想让我们走过去。”

“他还活着,”斯蒂芬说,“我听到的呼吸声就是他的。”

“埃斯——”薇娜开了口,可他示意她安静。他的目光穿过树梢,可那除了光秃秃的树枝和风的悲鸣之外什么都没有。

他叹口气。“盯着那些树,”他说,“我去把他带来。”

“不,”斯蒂芬说,“我来。我没法像你那样用弓。如果它真的躲在林子里,你阻止它的可能性最大。”

埃斯帕考虑着,随即点点头。“那就去吧。不过得准备好。”在斯蒂芬小心地步入空地之时,埃斯帕也将一支箭架上弓,等待着。

一群麻雀喧闹着穿过林间。接着森林陷入了怪诞的寂静之中。

斯蒂芬靠近男孩,在他身边屈膝跪地。“情况很糟糕,”他对他们喊道,“他还在流血。如果我们现在就有绷带,或许还能救活他。”

“我什么都没看见。”易霍克说。

“我知道,”埃斯帕道,“我不喜欢这样。”

“或许你错了,”薇娜提醒他,“我们并不了解尤天怪——管它是什么——是否聪明到会设下陷阱。”

“狮鹫就跟人类和瑟夫莱结伴,”埃斯帕提醒她。他想起了那些脚印,“这东西或许也是。它自个儿用不着太聪明。”

“喔。”

他遗漏了什么——他很清楚。它必须得用脚才能走进这片空地。而他只找到一道足迹。他之前假设它是从另一边离开,接着爬到了树上。

“尤天怪能缩成跟虫子一样小,还能变成苔藓。”薇娜说过。

“斯蒂芬,过来,快。”埃斯帕叫了起来。

“可我——”男孩瞪大了眼睛,猛地转过头,随后跌跌撞撞地站起身。

他还没走出一尺远,地面就好像炸了开来,随着一团飘起的落叶,有个比人还要大的东西向斯蒂芬飞扑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