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第 15 章

回去的路上,袁秋柏闭目养神,她一向习惯走一步看十步,在心里一遍遍模拟明天的简单流程,李易河却显得有些心不在焉,时不时侧头看她一眼,以确认袁秋柏的确正待在自己旁边。

两个人回去之后加班加点地梳理了近两年来双涛的财务报表,只睡了三四个小时的觉。

第二天早上,袁秋柏披着毯子,看着熬了个大夜后依旧神采奕奕的李易河,平静地说:“小李总,这一次我就不跟你一起去了。”

李易河抬眉,有些难以置信地看过来,袁秋柏察觉到他一下子失落起来的情绪,注视他片刻后,从毯子下面伸出手,帮他整理了一下衣领,说:“我在家里等你回来。”

这话听起来简直像是妻子嘱咐将要出门的丈夫,李易河眼睛睁大了,一缕卷曲的黑发从耳边滑落下来,荡起一个柔软的弧度,俊美的脸上不自觉地带上微笑,美滋滋地说了几声好。

他意气飞扬地走出门,走出楼下大厅后还对阳台上的袁秋柏用力挥了挥手。

袁秋柏目送李易河离开,她简单收拾了几样东西以后打车出门,先是去商业街买了两包烟和几样点心和白菊花,当司机师傅问她接下来要去哪里时,袁秋柏迟疑片刻,“去南市中心医院吧。”

她想起快要吃空的药盒,打算再去买点药,市面上大部分抗抑郁药物都是处方药,普通药店里买不到。

袁秋柏熟门熟路地走进邱炬办公室时,里面还有另一个医生,看上去三十多岁,跟邱炬年纪差不多。

两人似乎争执着什么,袁秋柏只听到一句那个陌生的高大男子暴躁地问:“你不试试怎么知道不行?!”

“老高,你也知道我手不行……”邱炬不慌不忙地说,他的话说到一半就止住了,因为从余光里看到了安静站在门口的袁秋柏。

袁秋柏的到来打断了两人的争执。

高医生“啧”了一声,闷闷不乐地从邱矩办公室离开,袁秋柏瞥了一眼他的胸前的胸牌,是心外科的医生。

临床方面的医生性格确实更“急”一些,或者可以说是雷厉风行,跟性子慢悠悠的邱炬放在一起难免会显得有些咄咄逼人。

邱炬不太好意思地跟袁秋柏打了声招呼,俊秀的脸上满是无奈。

“邱医生,你的手受伤了?”袁秋柏瞥了一眼他一如往常揣在白大褂口袋里的右手。

“没什么,就是以前受过一点伤……”

袁秋柏眼神微微变了一下,她很敏锐地察觉到邱炬话里的纠结和遮掩,“被病人家属伤的?”

邱炬有些尴尬地笑了笑,他知道袁秋柏是个格外敏锐的人,就算现在立马找出借口,也不可能骗得了她,他抿了抿唇后坦然地说:“没错,是一年以前受的伤,不过好在没出人命,刚刚那个医生是我以前的同事。”

往下的事再问就涉及隐私了,但结合刚刚听到的对话袁秋柏也不难猜出事情的经过。

办公室安静片刻以后,袁秋柏忽然问:“会不会很不甘心?”

邱炬愣了愣,然后就笑了,他很轻松地回答道:“不甘心肯定是有一点的,但是也还好,心外科是治心,精神科不也是治‘心’吗……?”

邱炬是个很想得开的人,担心袁秋柏的情绪受自己影响,便拿自己平时工作时遇到的有意思的事分享给她听:“其实精神科还挺有意思的,那天神经内科急诊来了个持续性植物状态的病人,也就是我们俗称的植物人,那个叔叔躺在床上的时候一直敲着二郎腿,轮班的护士帮他放下来他还会露出不爽的表情,然后翘起另一条腿哈哈哈哈……”

袁秋柏静静地听着,过短的刘海让她脸上多了几分稚气,乍看上去倒真像个乖孩子,一点都看不出从前在商场上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影子,她问:“如果有精神病人跑出去,医院会去街上抓人吗?”

在日渐好转的袁秋柏面前,邱炬笑得像个慈祥的老父亲,他摇了摇头,笑道:“大部分确诊的病人都会转到精神专科医院里,不过现在法律也明令禁止精神专科医院上门抓人,抓人的事都是二十多年前可能发生的,只不过电视剧和电影里偶尔会呈现这样的场景。现在如果要送精神病人进医院,只能是家属自己带人来,或者报警让警察协助派送,医院没有这个权力。”

“而且社区要是想送病人去医院,也必须两人以上,起码一个警察加一个辅警,还有救护车,协助送往。”邱炬话匣子一开就关不上了,“不过这也是好事,省得有人贩子借着精神病院的名义上街拐卖妇女。”

袁秋柏点点头,她在医院里待了一个多小时,才带着药离开,在去永年墓园的路上,袁秋柏望着窗外飞驰而过的景色,心里则想着邱炬刚刚问她的话。

邱炬问她最近没有找到喜欢做的事,袁秋柏仔细回想了一下,好像并没有,她也试过邱炬推荐的转移注意力的方法:晒太阳、冥想、接触自然、运动、睡觉、收拾房间、扔旧东西……

但是这些都只能给袁秋柏带来一时的新鲜感,大部分时间她仍旧觉得无趣。

袁秋柏也曾和邱炬聊起自己的母亲,说起她的死,还有她尚且在世时的种种往事,邱矩大多数时候都只是静静地听着,扮演一个合格的倾听者,但是对于袁秋柏来说,这样就够了。

当然有时候邱炬也会有自己不一样的看法,听袁秋柏讲完自己和母亲往事以后,他眉眼舒展地说:“如果一件事结束时让你很伤心,那么它发生的时候一定很美好。”

袁秋柏听到这话时忍不住愣神,“美好”吗?她仔细回想,觉得自己跟袁春燕之间好像并没有多么深厚的母女情谊。

可是在那个经济萧条的年代里,袁春燕依旧带着她这个小拖油瓶,独自一个人把她拉扯养大。

袁秋柏心里其实是感激她的,但是留在记忆里更多的,还是袁春燕总是微微蹙起的眉头和不耐烦的目光。

墓园很快就到了,袁秋柏用线上支付软件付了车费,在往山上走的路上,袁秋柏漫不经心地想在这个时代里,互联网连接的范围太广了,人的交际面也被无限程度拉伸,这就导致它变得浅而广阔,大家之间的羁绊都很平淡,与身边人几乎都是点头之交……在这种环境下,一个人究竟怎样才能度过自己的一生呢?

积雪融化后勾兑出的泥水很快沾湿了她的鞋跟,甚至沾染了她的裤腿,袁秋柏没有在意,脚步不做停顿地往前走。

她忽然想起医院里贴的横幅——早起早睡可以抗抑郁,行动力强可以抗焦虑。

袁秋柏眼神死寂,像片永远不起波澜的深冬湖面,她哂笑一下,心想人生要是真这么简单就好了。

找到袁春燕的坟墓并不难,毕竟袁秋柏是亲自给袁春燕挑的位置,也是亲眼看着她下葬。

袁秋柏将手中的祭品和白菊花都放到袁春燕墓前,还有一包已经拆开的烟,是袁春燕生前常抽的牌子。

她拿出银白色的金属打火机,“咔嚓”一声,火光摇曳着点燃了袁秋柏手里的烟。

虽然还是正午,但是天空中云层重重叠叠,遮蔽了一片天空,估计一会儿后要下雨了。

略显狂乱的风吹得她发丝凌乱,袁秋柏并不在乎一会儿会不会淋雨,她静静地在袁春燕墓前站了一会儿,摸了摸花岗岩材质的墓碑粗糙的表面,夹着烟的左手随意放在脸颊旁边。

袁秋柏就这样低垂着眼睛,一边摇晃着身体,一边轻轻哼着袁春燕从前喝醉时哄她睡觉的调子:

“月亮在白莲花般的云朵里穿行,

晚风吹来一阵阵快乐的歌声。

我们坐在高高的谷堆旁边,

听妈妈讲那过去的事情……”

她的声音断断续续,偶尔深吸一口烟,混杂着烟气的声音含糊不清,像小孩似的嘟嘟囔囔。

袁秋柏抽烟的坏习惯是从母亲袁春燕身上学到的。

袁春燕并不会在孩子面前抽烟,所以她烟瘾犯了的时候总会一脸烦躁地把袁秋柏赶回卧室里自己玩去。

袁春燕就像天底下无数个普普通通的人一样,她有很多坏习惯,抽烟喝酒,这些对母亲来说太过失职的事情,她都做过。

袁春燕喝醉了的时候,偶尔也会紧紧拥抱住袁秋柏——这个她唯一的女儿。

她就像想要抓住自己在这个世界上的最后一根稻草一样,轻轻摇晃着怀抱,哄女儿在自己怀里入睡,用温柔甜腻的声音喊她“囡囡”,像天底下无数个普普通通的母亲一样。

每当这时候,袁秋柏就安安静静地依偎在她怀里,闻着袁春燕身上烟味和洗衣粉味混合在一起的味道,那个怀抱太温暖了,以至于袁秋柏至今做梦都会梦见那双温柔的手。

但是这样的爱,袁春燕只会在喝醉了的时候给她,袁秋柏小时候甚至会觉得这短暂的时光是自己偷来的,她从小就不擅长笑,跟同龄的孩子们也玩不到一起,中学的时候连跳好几级。

原本她的人生应该就这样按部就班地走下去,直到李鹏举发现她——就像在一片废墟中发现一块金子。

李鹏举敏锐地意识到这孩子是个不可多得的好苗子,于是跟袁春燕谈了一下,他主动给袁秋柏提供了最好的求学条件,交换条件就是这孩子以后要为李氏工作。

李鹏举对袁秋柏有知遇之恩,甚至很大程度上在她十多岁的年纪里充当了她生命中父亲的角色。

这也是李氏风雨飘摇这么多年,她却始终留在这里的原因之一。

上了高中以后,袁秋柏就开始寄宿生活,随着她像棵春天的小树一样抽条生长,袁春燕也在不知不觉中衰老。

袁秋柏不在身边,袁春燕抽烟抽得更凶了,虽然经常呛得咳嗽,但是活到这个年纪已经不在乎了,她的身体越来越差,脾气也是。

母女两人根本没办法心平气和地说上几句话。

住在学校里以后,袁秋柏再也不需要忍受萦绕在袁春燕身边的淡淡烟味,她再也听不到打火机按下时的“咔嚓”声,一切都越来越远,就像母亲的怀抱一样,一切都从袁秋柏身边消失了。

年纪小的时候,袁秋柏还不像现在这样刀枪不入,她很多次因为袁春燕对自己的苛刻而沮丧过,很多次希望醉酒时那个温柔的,充满爱意的母亲能够永远留在自己身边,在袁春燕不耐烦的时候时,袁秋柏发誓要远走高飞,走得离她远远的。

袁秋柏忘了那个多年前的夜晚是几月几号,在南市糜烂炫目的LED灯下,她走进一家便利店,出来时拿着一个打火机和一包烟,是袁春燕常抽的那个牌子。

她第一次点烟时,纤细的手腕甚至带点颤抖,袁秋柏生涩地吸一口烟,被鼻腔里的烟雾刺激得鼻尖发酸,眼里也弥漫起生理泪水,南市的夜晚寂静一片,好像心跳声都能听得一清二楚,袁秋柏在烟雾中看到时光飞快回溯,好像又远远地看见袁春燕坐在客厅里,指间夹着一支烟,心不在焉地慢慢地抽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