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古兽贪相睁开了它的第八只眼睛。
勾光站在天云梯上,看见石梯下方清色烟霭中,一袭白色身影站立,黑色长发游弋在空中。
在他周身永远有风浮动,他的容貌也始终藏在风中叶中,因此他看不清晰他的脸,两者之间隔着一片华光。
只有趴浮在云端的贪相在他袖口上睁开了第八只眼睛,浓墨重彩的眸色穿过虚无,映出对面那张脸孔。
“不要去。”
这声音清中带沙,压着浓浓的情绪,听起来还很年轻。
勾光反问:“不要去?”
“对。不要去。”
勾光道:“为何?你我之间并不相识。”
身为自然之子,他对万事抱着自然而然的心态,因此对旁人好奇也不是他的风格。
而现在,他直觉这位年轻的神明与自己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
于是他又问:“似乎我们的关系匪浅吧。”
下面那位青涩的神明似乎在笑:“是啊,若你决定摘下菩提根,我们便注定关系匪浅了。”
勾光看着他,眸中一片温和,却一言不发转身向上。
他现在只想救他的妻子和孩子。
“非要去摘菩提根吗?”那个声音追了上来,只是身影却牢牢伫立在原地。
“是的,你明知结果。”勾光道。
年轻者轻轻叹了一息,然而也没有能阻止自然之子的步伐。
从他脚下生长的青草又蔓延开一片轻狂的花海。
空山殿因常年沉睡的太光神宗而灵力充盈,再加上自然之子的步迹,所以花草借势生长,将那位白色神明的小腿遮挡。
他踏上最高层的浮梯,仰起头,神宗沉睡,万年不变。
一头白色六角的巨鹿伏在神宗底下,菩提根就长在巨鹿蹄边。
巨鹿沉重的犄角承载着天地间万年的沧海桑田,它睁开沧桑的眼,向自然之子低下了头。
于是勾光轻而易举得到了万神梦寐以求的菩提根。
“明知道取菩提根是逆天而行,为什么呢?”花草渐渐覆盖了年轻者的胸膛。
“逆天?对于自己能承受的后果,大可不必谈上逆天二字吧。”勾光回头看他。
花海中的他上前两步,花草被压弯了腰复又抬头:“取走了菩提根,若万神劫提前降临,你又当如何?”
“我便是菩提根。”
“以命为押注,就是你决定承受的后果吗?”
“神的生命太长了,因此也就不足为惜。”
嗤!眼前的一切景象陡然凝结!破碎!迸裂!
梦魔心里一惊,是不仙大帝的手探进虚空,捏碎了梦境。
“不足为惜……不足为惜……”大帝的声音像雪色崩塌的清脆,吐息之间一点一点吹动着雷雨,让人心惊胆战。
她低着头,如墨的长发堆积成阴霾的乌云,压在她身上的黑色帝袍金丝燃着怒色的兽首,肩膀微微颤抖,仿佛一股可怕的洪流在她胸膛内激荡碰撞。
梦魔寂静无声地看着她,屏住呼吸,眼神忌怕。
自从帝星死后,不仙大帝是一片阴霾深沉的海,表面平滑如丝,内力汹涌狂暴。
只要稍微关于过去的一点风吹草动,只要是提示着帝星死亡的一丝迹象,便能将这大海的暴虐情绪激起,狂躁的水浪吞噬天地。
这一次,梦魔本以为不仙大帝会如往常一样疯魔,以周围的一切发泄,空气中已压迫萦绕着风雨欲来的铁锈腥味。
良久之后,也不见不仙大帝的一丝动静,比起将情绪爆发出来,更可怕的是吞噬情绪。
海面已鼓满,却一滴不漏。
就在梦魔打算退下时,才听见王榻之上传来的声音。
不仙大帝仿佛自虐地说道:“继续。”
梦魔道:“是。”
她总是这样,一遍遍重复过往,仿佛一种自我惩罚,用饮鸩止渴的思念,用切肤之痛流血之殇的方式,得以让她持续呼吸。
因为不仙大帝捏碎了空山殿的梦境,本就是偶然得以探识空山殿的梦魔这次无论如何也无法再次进入。
之后的事情梦魔很清楚,甚至如数家珍。
为了让妻子能顺利分娩,自然之子取得了菩提根,而他的妻子却已做好了谋权夺位的准备。
那时候的沉不仙动摇过,她还不知道自己吞食了万神觊觎的菩提根,她也执意让自己对自然之子冷淡,心中却无法忽略帝星对她的情义。
只是当她得知龙族三公主并没有死,而是向着神朝进发的时候,沉不仙本有的那一丝动摇也彻底消失了。
岁世没有履行她的承诺。
“你也没有履行你的承诺。”符咒的血光狂躁跳动起来,无声的叫嚣着。
“你说什么?”沉不仙冷冷看着那一缕可怜的神识在无能为力地跳动。
猩红的血滴在空中狂躁的排列,暴躁不堪地碰撞着,试图摆出自己的证据。
沉不仙扬起一道眉,她大概知道这家伙在说什么了。
他到手的是三公主的情魄。岁世觉得是她骗了他。
见到沉不仙理所当然的模样,血滴符咒突然安静下来,显出一串字,正是这句话,让沉不仙沉下脸。
——她身上有自然之子的神力包围。
岁世本想看沉不仙气急败坏的模样,然而此刻的织夜神只是沉下脸,眼中锋芒毕露,显然已为自己准备了下一步退路。
哦,他忘了,她连情魄都献祭出去了,又怎么会在乎这个?
此刻,织夜神的思绪奔涌。
自然之子为何要将神力留在三公主身上?天召神侣之间莫非真有心神感应吗?
不,根本不需要纠结这些了,沉不仙,你即将与他决裂成仇!
原本因为自然之子而产生的一丝丝动摇,就此湮灭。
只要三公主一日不死,她便一日不可安心。
只要自己一日没有坐到最高位,一日没有获得最强力量,终有一天,她还是会被安上逆臣贼子的罪名。
事到如今,留给她的时间不多了。
对于力量的追求仿佛是长久以来的惯性,是漫长生命的动力。
她已无法停下。
因为这一次的惊吓,沉不仙终于停止修炼天慈符咒,不过此前她也早就修炼圆满,充盈的力量萦绕她每一条经脉,只需等孩子出生,便是她神力得以释放之时。
尽管如此,她已经不满足于天慈符咒带来的力量。
迎光殿中二十七炷香源源不断,凡人的信仰带给她纯粹的力量。
但,依然不够,这还远远不够……
织夜神的眸中光芒点缀,是斑驳逐渐脱落后显出的勃勃野心。
————
正值寒冬,人间却被瘟疫所扰,自从自然之子封印了瘟神,人间已少有瘟疫,因此对于防御疫疾难免经验不足。
一开始仅仅是少数村落分布,病情轻微,后来沿着河流一带,村落逐渐感染,山上治疫病的草药数日便被薅光,此时若是稍加隔离,瘟疫也算可控。
但凡人却多数全涌入庙宇之中烧香拜佛,寺庙神宇人烟凑集,磨跟擦肘,口中念念有词,心中惶惶不安。
回去之后反病情大增,感染更多。
病情一重,神智慌张,又恐是心念不诚,神明怪罪,便大力杀猪宰羊,以告天神,复又聚集焚香,求神拜佛。
尤其帝星神像下面人群推挤,神像旁边十七只上古兽神像一毫一羽都被香灰覆盖。
这香火袅袅带着人间的疾苦升往极高天,来到帝星神像云烟下的眸眼。
王宫北方,金光阵下的瘟神却已逃之夭夭。阵法居然被破坏而自己全然不知。
勾光眉头紧锁。
他的神识充盈八分,江河湖海,天上地下,却没有发现瘟神踪迹。
底下神臣道:“百姓聚集频繁,要将人们分隔开才行。”
天空忽然狂风暴雨,打湿了烛火香幡,神像下的人群这才纷乱冲散。
凡人却看不懂神明的警告,自以为神明在考验他们的诚心,不过多久便又重新聚集。
帝星垂眸看着人间的景象,阖眸一片云烟。
犹记得千年前,瘟神作乱,人间白骨寥落,幼子无依,孩童的哭声犹在耳畔回响。
“请帝星宽心,此次瘟疫虽然范围宽广,但病情平缓,草药疗效明显,人间至今还没有因此出现亡魂。”万灭司弟子连忙上前。
“这不是瘟神的作风。”
“或许,上次瘟神被万灭司灵追杀,这次懂得收敛了。”
帝星冷道:“若是懂得收敛,便不会这么放肆张扬。”
凡间瘟疫越发严重,或许向帝星的祷告显灵了,百姓发现山上的草药长势飞快,漫山遍野皆是治疗瘟疫的青草,药店高价囤积准备谋取暴利的草药成了赔钱货。
本是飞雪满天的寒冬,也一夜温暖如春,太阳日头倾照下来,得了疫疾的人们病情渐缓。
然而瘟神一日在人间,瘟疫始终无法根除,一直十分信仰依赖自然之子的凡人们,依然聚集在神像之下。
土地庙,山神庙,龙王庙,财神庙……
连帝后庙也聚满了人。
事到如今,人间皇帝虽然派出视察鉴深入民间探查疫疾源头,但也心存侥幸,只想着梵音鸣鼓,设坛大肆祭拜神明。
不过此事确属神明祸乱。
————
迎光殿内。
“我想不通,你是帝后,为何要将人间搅乱?”
“凡人太依赖于神明,对自然之子信仰太深,再这样下去,未必是好事,是时候要给他们一点警示了。”
华雾冷光浮动在织夜神眉眼间,瘟神看不见她的眼睛,只听见她冰冷唇珠吐出的尾音渺渺无情。
“既然是警示,为何又不肯将瘟疫扩大,像这样只不过是让这些无知的凡人难受一阵,根本没法体现本尊的威力。”瘟神展开手,猖狂道。
织夜神凝目看着他:“我只需要凡人信仰于我,仅此而已,你知道我要的是什么,你若自作聪明,当初我能救你,如今我也能灭了你的神魄!”
瘟神嘴角下坠,抬起眼珠,忌惮且不甘地看着她:“明白。”
织夜神知道,是她心软了。
作为神明,凡人生命在她眼中不过一次又一次的轮回,是草木春秋替换,她无法共鸣他们的生老病死。
她的心软,不是因为凡人蝼蚁浮生,而是因为他。
好吧,自然之子,这一次我承认,是我被你影响了。
就当是我最后为你做出的一点让步。
因为很快,你将失去所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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