勾光死在了万神劫的那年。
多年后,当不仙大帝再次回忆起伟大的自然之子是如何被自己一步步摧毁湮灭的,她美丽的双眼便不自觉惬意起来。
在漫长的生命中,只有这件事能让她冷漠无情的神性中,掺上一丝人性的喜悦,也只有这件事,能让她麻木的心,迸发出愤怒和痛苦。
生而为神,生命太长,闭上双眼浅寐的一瞬间,时间的绸带就会无法控制,它拉动牵扯,过往就在梦境中重复发生。
“恭喜帝星,帝后与太子皆平安无事,顿界百姓福隆昌荣,帝后娘娘福泽万方。”
一道声音从梦中传来。
夜色浓重,烛火微暗。帝星穿过屏风看见自己的妻子躺在床上。
虽然同是神明,但妻子体质特殊,因此分娩时他十分担心。
帝后周身有淡淡的金色光芒环绕。婢女抱着刚出生的太子立于一旁,本是笑着的她一见帝星,便低下头,神色凄然。
这一切一切的异常,帝星却无心去注意,此刻的他完全沉浸在幸福之中。
他见妻子闭着眼睛,面色还有些苍白,便伸手抱住她。
然而他没有看见金色光芒不断涌入妻子体内。
他的妻子已借孕体练得逆术圆满,同时也取得了致胜之器,而身为丈夫的他已没有了利用价值。
也就是在这最幸福的时刻,一道意想不到的力量穿过他身体。
沉不仙在他怀中催动了那支为他准备的金钗。
自然之子抱着她的双臂陡然一颤,一支漂亮的金钗从后背将他胸膛刺穿。
这支金钗细长,钗身却相当于一把三尺短剑。
一瞬间意想不到的冲击,血液飞溅,惯性让他仰起头,身体却向她倾近,沉不仙被这冲力带动,撞到床柱。
很多年后,不仙大帝还记得他当时看着自己的眼睛。
空洞,茫然。
金钗的攻击并没有停止,钗头上精致的金鸾也一点点没入他体内,仿佛沉船缓缓没入海底。
“仙儿……为何?”一声轻淡的喃喃从他破碎的胸膛中发出。
沉不仙闭上眼,眉头紧蹙:“不要这样叫我,我承受不起。”
随着她将他推开,金钗如同一只金鸟,振翅从他胸膛穿过飞出。
在他胸膛开了一口血红的泉涌,自然之子跌在血泊中,汩汩涌出的血将他脖子和耳朵都染红。
沉不仙问他:“你为什么不还手?”
有一刻,她感觉到他的手上蓄满了神力,只要轻轻一推,就可对自己予以还击。
可是不知为何,他最终没有还击。
他张开口,回答她的只是一片涌出的鲜血。
“你为什么不还手?!”她用力抓住他的肩膀,尾音咬得深切,眸珠金灿如太阳。
她想过自己会胜,但也应该是惨胜,无论如何不应该是这样。
她冷道:“你可知道,我根本就不是你的正缘妻子,我与你也不是天召神侣。”
勾光最终也没有回答她,他只是一如既往用那双沉静的眼睛看着她。
不仙大帝猛的睁开眼,这场梦已持续太久了,然而无论多少次,每一次梦到这里,都能将她推入无尽深渊,困在其中。
一千年,两千年……
在这漫长的千年时光,勾光那双冷静的眼睛正如天边那颗永不熄灭的太阳,无论她在哪里,他都照耀着她。
她不可抬头,不可深入去想,一旦稍微深入思想,便会引火烧身,融成烂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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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成婚之前,她与他还从未见过面,所有人都以为,二者的姻缘由七情河所定,是天召神侣,合乎天命。
出嫁的这一天,沉不仙坐在神兽上,双手握着神族予她陪嫁的天慈剑,神童神女跟随其后。
在成为帝后之前,沉不仙神讳织夜,隶属赤神一族,赤神族在神界已没落千年,沉不仙成为帝星的神侣,赤神族自然要拿出最高强的法器作为嫁妆。
她低头望向人间,目光炯炯,帝星勾光在人间有神庙,有人类为他铸造的灵身。
人类渺小的力量居然铸造出几乎与天比高的神像。
沉不仙命令大岳兽向下飞去。
风起滚滚,云流翻涌,神像比她所看见的大得多,但被云雾遮盖,旁边是十七只巨大的上古兽像,栩栩如生,视觉冲击让脚下的大岳兽伏低了头颅。
沉不仙仰起头,目光烈烈。
大岳兽驮着她纤弱的身影,在十七只上古兽之间飘然如叶,逆流而上。
巨象的翅膀从脚下而过,麒麟闭上它威猛无俦的瞳孔,金鸟衔着的露珠堪比太阳……
穿过十七只上古兽,帝星神像终于出现在眼前,眉目在云雾后若隐若现。
谁也不能忽略自然之子的力量。
沉不仙敛下眉眼,无论是自然之子亦或是三大司灵甚至是神宗,总有一天,她——织夜神,才是改变天地法则的神。
队伍与神像只是一晃而过,心念火石之间,再回头时,帝星的神像已在千里之外。
“神女,王宫已到。”旁边的天奴轻声道。
迎光殿在山海之间显现,隐隐约约可见微朱琉宇,头上划过的狂风翩然成云,如有琉璃之美。
这里的一切都显示着神界的神圣和美丽。
大岳兽敛起翅膀,停在殿前那长长的云衢之上。
天上神明列位,人间艳霞如火,神明之喜,春风绵延,泽被万物。
红色的衣摆抚过云端,华光缀在她发簪上,走在云衢长廊,长天尽头则是帝星勾光,从今以后便是她的丈夫。
“赤神族神女,织夜,见过帝星。”沉不仙抱着天慈剑,跪在勾光面前。
哪怕已是帝后,在帝星面前,仍要挫膝行礼,神女微微一笑,黑睫覆盖的眸珠却藏着傲慢。
一只手切切实实地托住她的手肘,将她下跪的趋势托住。
风吹过帝星的衣袖拂到她身上,尚带着温度。
沉不仙看着拖住自己的手,心中猛然一动,七只凛然赫赫的瞳孔正瞪着她,那是帝星衣袍上隐隐在动的上古兽,如活物一般,仿佛还能看到它灵动的毛光,它那七只诡异的眼睛,格外骇人。
那不是用线丝缠绣出来的刺绣,而是确实被封印在衣袍上的上古兽,就在他右袖口上。
沉不仙站起身,眼神仍留在那只上古兽上,随着主人收回手,衣袖下垂皱褶,上古兽恐怖的瞳孔被折叠,獠牙错成两截,收回了它的锋芒。
一条浑身泛着通透白鳞的大鱼出现在两人头顶,鱼尾泛起的白沫甩在身上。
这种鱼漂浮在天际之间,凡神界男女姻缘联定之时,大鱼就会出现,祝福两者之间的命缘。
沉不仙闭上双眼,感觉像水浪的东西翻涌拍打在她背后,大鱼泛起的白沫洋洋洒洒,滚成一串串珍珠,从她裙摆间跳动着滑进云间,消失不见。
如果珍珠洁白无瑕,那就代表此神女是帝星勾光的正缘妻子。
只有真正的天召神侣能得到大鱼的祝福。
串串珍珠洁白如玉,回响在云海间又消失不见,众神众臣跪伏在地。
只有沉不仙自己知道,这串串洁白的珍珠得来有多不易。
神仙的婚礼没有凡人的繁复,直至婚典尾端,她的眼神只要一瞥,就可以看到帝星右袖口上的那只上古兽。
它一直在盯着她,七只眼睛冒着绿色的三钩纹。
被封印的家伙是动不了的,连眼珠子都动不了,但是身为神,灵识通明,沉不仙心里很清楚,它在瞪着自己。
那狰狞的绿色瞳孔只要一有机会从衣袍褶皱中透一口气,就会直直瞪着她。
沉不仙想把它的眼睛挖出来。
帝星为帝后亲自戴上珠冠,授予十色权印。
“天召神眷,千秋不改,帝星帝后万古如新,雨惠恩露,泽被七界。”顿界神朝的大臣们向她下跪。
当戴上象征地位的十色戒指,沉不仙才得以抬起头,直视自己的丈夫。
人间的雕刻再生动,怎比的及自然神力的缔造,土木形骸毕竟是出自凡俗之手,没有展现出自然之子万分之一的风采。
面前的神明,金鼎丰神,华雾随身,抱銮沾星衣荡开一片温柔的月光。
沉不仙垂下眼睑,有一瞬间居然不知如何直视他那双黑色晓星的眸珠,只能献上一笑。
这样的反应也为她美丽神圣的容颜添上几分羞怯,难免惹人心弦动弹。
若说神界众仙女子的美貌能汇成一棵树,织夜神便独占七分,而且还是树顶端上的那七分。
别说神仙脱离了人伦,摆脱了世俗,却也有七情六魄,在场者十之八九都为这一笑而动容。
“不愧是天召神侣,帝星与帝后真乃天命所归。”
琼浆玉露从朱红的丹墀倾倒,红绸布化作人间殷红的晚霞。
天上正在办喜事。
在勾光伸手过来牵她时,沉不仙抬眼用余光掠过他眼睛之下的半张脸,那嘴角显示出自然之子的淡漠。
两人走在王宫殿宇下,帝星宽大的袖口偶尔触及到她的手掌边缘。
沉不仙低头,没有在袖口上看见那只上古兽,原先封印的位置,现在只剩下空白单调的蓝底暗云纹。
勾光停下脚步,他摊开手掌心,那只上古兽窝在他手心里,七只突出的眼球瞪着她,灵滚滚的闪着光。
“给你。”
沉不仙一下子没反应过来。
那只手伸了过来,手心上的古兽七只眼珠泛绿光明晃晃地看着她。
“……我不喜欢这东西。”沉不仙看着这位自然之子,将上古兽托在手心,像托着一只小虫子。
该不会还把她当成小孩吧。
“我以为你在找它,原来不是?”那只上古兽化作荧光,重新被封印到袖子上。
他放开她的手,两人穿过厚厚花草覆盖的云廊。
“我只是好奇,它一直盯着我。”沉不仙冷道。
“它叫贪相,爱美,专以美丽之相为精食,所以它看着你,只是因为你好看罢了。”
关于美貌之事,虽说沉不仙早已不稀罕旁人的奉承,或含蓄,或热情,或惊叹,总之绝不是像勾光这么轻描淡写的一句好看。
加上在婚典上他那淡然的模样,似乎并不为自己所动,更加激起她心底那固执的胜负欲。
她微微一笑:“喜欢美丽的东西,所以要长七只眼睛才够看吗?”
看着她志在必得的模样,勾光微微一笑:“其实贪相有八只眼睛,据我所知,七界中还没有人能让它睁开第八只眼睛。”
沉不仙也笑,这意思是,她还不够漂亮吗?
她仰起头:“既然专以美貌为精气,帝星将它送与我把玩,它会法力大增吗?”
刚说完便僵在当场,说这种话分明就是在强邀对方的赞美。
不过话已出口也不能收回了。
勾光看向她:“贪相为何喜欢美人,因为自负才是它真正的美食。”
沉不仙又笑了。
好了,果然没让她失望,现在她不仅是不够漂亮,而且还很自负。
勾光抬起头,一只冰鸾穿过花草云廊,在他肩上留下一道透明的冰晶,道:“就算贪相睁开了八只眼睛,第九只眼睛也会应运而生,美丽不会有极限。”
他那双赤诚又通透无边的眼睛,让沉不仙一直悬于半空的心忽然落地,无论如何,自然之子的亲和力天生而来,像微雨清风一样,你根本不须去追逐,它自然会落在你身上。
也不须去小心翼翼猜忌他的心思,在真正的强大面前,那些话里话外的小心思显得十分可笑。
然而,神通广大的自然之子,你又知道我从何而来,又是你的正缘妻子吗?
作者有话要说:冷题材为爱发电,希望大家喜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