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大和旅馆里出现了许多人,个个都形迹可疑。

王大花来到大和旅馆的大堂前台,说是来找一个苏联大鼻子的,她已经记不清大鼻子那一串拗口的名字,她唯一记得的是,大鼻子的左脑门上长了个痦子,对了,他住在溥仪住过的屋子里。

前台伪装成服务生的特务把电话打到了叶夫根尼的房间,接电话的是青木正二,他一听是王大花,有点疑惑,本来想拒绝,却没有拗过叶夫根尼的强硬坚持。特务把王大花带了上来,王大花一见青木正二也在,心里先发起慌来,当着日本人的面演戏,演砸了可是要出人命的。王大花从脖子上解下项链,递给叶夫根尼,说东西太金贵了,她不能要。

“戴在脖子上得烧死我。”王大花说。

叶夫根尼不明就里:“烧死你?怎么会呢?这项链不烫皮肤的。”

一旁的青木正二微笑着,看着两人把个项链推来搡去。要说这叶夫根尼真是个情种,来大连没几天,就把个中国女人爱得死去活来。青木今天来,是要护送叶夫根尼直接上船,早一点把他送走,就等于早一点扔掉了一颗烫手的山芋。

一番推搡之后,王大花还是把项链强塞进叶夫根尼的手里,然后拍屁股走了。临走时,还不忘邀请叶夫根尼有时间去吃鱼锅饼子,她不要钱。

说到鱼锅饼子,叶夫根尼还真觉得肚子在叫唤,青木正二当然不允许他去吃鱼锅饼子,在青木正二看来,饿肚子和丢性命比较,孰轻孰重,一目了然。

王大花离开不久,在大和旅馆的四楼走廊里,响起清脆的高跟鞋声,伪装过的江桂芬拥着安德烈说笑着走来。门口的四个守卫警觉地盯着两人。两人靠近守卫,深情拥吻,四个守卫看得眼珠子发绿。

走廊另一侧,伊莲娜推着餐车走来,餐车蒙着白布,里面藏着一个年轻人,他手里握着安装了消声器的手枪,嘎吱嘎吱的车响声惊扰了四个守卫,他们回头望来,正疑惑间,江桂芬和安德烈挥刀刺来,两个守卫倒地。另两个守卫刚一回头,从餐车底部冒出的年轻人连连射击,特务应声倒地。

几个人动作麻利地将尸体拖到一旁。江桂芬整理了一下衣服,接过年轻人递来的手枪,刚要敲门,被伊莲娜制止了。伊莲娜伸出手,擦去了她脸上溅上的血滴。江桂芬一手敲着房门,另一只手上提着枪。房门打开,江桂芬举枪射击,正中特务眉心。屋里突然闪出五六个特务,江桂芬连连射击,两个特务毙命。与此同时,伊莲娜甩出手里的短刀,一个特务发出一声惨叫,倒在地上。另一个特务射击,枪声大作。

江桂芬带头冲进房间,伊莲娜随后,其他人阻击着走廊里跑来的特务。江桂芬和伊莲娜着急地寻找着叶夫根尼,却一无所获。虽然有很多疑惑,但有一点江桂芬和伊莲娜清楚了,那就是这是一出空城计。

走廊里,木户英一带着一队日本兵冲了上来。

这是一场短兵相接的遭遇战,走廊里乱作一团。安德烈急中生智,推着餐车在前面做掩护,江桂芬和伊莲娜朝跟在后面的特务射击,年轻人腿上中了一枪。江桂芬和伊莲娜冲到电梯前,走廊另一头有特务涌上。特务一枪击中安德烈,江桂芬眼看着安德烈在自己身后倒下。伊莲娜不由分说拉着江桂芬跑下楼梯。后面的特务已经冲过来,齐齐射向拦在楼梯口做掩护的年轻人。听到身后的枪声,江桂芬不忍回头,和伊莲娜匆匆离开。

此时的叶夫根尼已经坐在了轿车上,青木正二为自己的明修栈道、暗度陈仓暗自得意,

马上就要离开大连了,叶夫根尼有些不舍。轿车路过侨立町市场的时候,叶夫根尼要求下车跟王大花告别,当然,他还要再吃一回鱼锅饼子。青木正二想阻拦,但是叶夫根尼认定这是他离开中国的最后一餐,离开了,就再也不会回来了。

在王大花看来,叶夫根尼是吃腥的猫,闻到鱼味儿没有不来的道理。可是韩山东和夏家河对此将信将疑,在没有更好办法的情况下,两人只好死马当活马医,暗自祈祷叶夫根泥能来。

当叶夫根尼出现在王大花的小摊前,韩山东已经对面的教堂上架起了狙击步枪。韩山东不断移动着长枪,从瞄准器里定位着目标,终于,瞄准器对准了叶夫根尼的额头,韩山东扣动了板击,却“卡”地一声,枪居然卡壳了。

军人出身的青木一来这里就注意到了对面的教堂,那是一个位置绝佳的狙击点,青木正二喊来特务,簇拥在叶夫根尼身旁,形成了人肉屏障。

“大花,赶快上鱼,别让二位等急了!”夏家河赶紧找话,试图转移青木的注意力。

青木正二并未被打扰,又望向教堂,他看到教堂上面的一扇玻璃窗露着缝隙,若有所思的青木示意身边的特务,低声说了几句什么,五六个特务提枪朝着教堂方向奔去。

“王掌柜,这次你可要做点好鱼,我来付账。”青木正二笑着说。

“哎麦呀,我哪能要你的钱!”王大花推辞。

青木将自己手里的钱硬塞给王大花,说:“王掌柜,拿着,要不然,我们就不吃了。”

“大花,快拿着。”夏家河说,又冲青木点头,“让您破费了。”

叶夫根尼看了看夏家河,又看青木正二,用日语对青木说:“夏先生和王的关系……很好。”

青木正二暧昧地笑笑,看看夏家河,又看向教堂那里看看。

“先生对王大花实在太好了。”夏家河也用日语对青木说。

青木正二一怔:“夏先生会日语?”

“我在哈尔滨医学专门学校上学的时候,学过一点。”夏家河客气地笑笑,说。

教堂里,韩山东已经排除了故障,重新组装上枪支,按进子弹。然而,小摊前的特务完全挡住了叶夫根尼。韩山东正焦急间,只见一个特务弯下腰捡着什么,瞄准器里出现了叶夫根尼侧着的脑袋。机会来了!韩山东又拉枪栓,正要准备扣动扳机,楼下传来一阵忙乱的脚步声,韩山东精力分散了一下,再要开枪时,那个弯腰的特务已经起身,挡住了视线。楼下的脚步声近了,韩山东只能收枪。窗台上,那颗卡壳的子弹在微微跳动,已经跑出去的韩山东回身抓起窗台上的子弹,转身走开。

王大花在灶台前生起火,夏家河在一旁劈起柴火。王大花有些疑惑,这韩山东怎么还不动手?一会儿天黑了,那可就什么也看不见了。

青木正二又望向教堂,那里的每个窗户都大敞着,窗后站着的全是他的人。青木正二松了口气。

夏家河和王大花知道,韩山东的行动夭折了。两人对视一线,都有些焦急,夏家河想到,最后的希望只都放在码头了。

王大花洗着鱼,突然唠叨起剩下的鱼都不怎么新鲜,她怕客人吃了拉肚子。青木正二踱步过来,发现几条鱼的肠子确实破了。王大花执意要去十几步外的鱼摊上再买点新鲜的鱼,青木正二朝不远处的鱼摊上看看,便同意了。王大花拿了小盆过去,青木正二也跟了过去。夏家河心里埋怨着王大花,韩山东的狙击计划落了空,就赶紧凑合做点饭,打发叶夫根尼上路才对,趁着天还没黑,码头上的阻击手还能看得清楚一点。

在青木正二的监视下,王大花在鱼摊上挑了几条鱼,回来洗起来。

青木正二督促:“王掌柜,麻烦快一点。”

“一会儿就好。”王大花拎起一条洗好的“火勒鱼”,利落地用刀背刮尽鱼鳞,放进锅里。

叶夫根尼坐在桌前,一直看着忙碌的王大花,他与其说想临走前吃一顿鱼锅饼子,不如说他更想多看几眼这个泼辣的乡下女人。

与此同时,一个穿着袍子的修女,出现在教堂房顶。修女从袍子里拿出一支长枪,支在房顶的烟囱下。瞄准器锁定叶夫根尼,修女刚要扣动扳机,一个身影闪进画面,是王大花,她遮住了叶夫根尼。王大花将热气腾腾的鱼锅饼子端上桌,叶夫根尼拿起筷子,显得有些迫不及待,筷子伸进鱼锅的瞬间,被青木正二制止了。

青木正二指了下叶夫根尼,对王大花说:“这位朋友老家有个习俗,好菜应该让做菜的人先吃,这算是对做饭人的尊敬。”

“青木先生,不要这样。”叶夫根尼举起筷子要挑鱼,“我吃过两次了,都没有意外,今天我就要离开大连了,不想给王小姐留下一个坏印象。”

“你要走?不回来了?”王大花话里满是不舍。

叶夫根尼摇摇头。

青木正二盯着王大花,说:“王掌柜,请吧。”

王大花拿起桌上的筷子,挑了一口鱼送进嘴里,又拿起饼子,咬了一大口,她用力咀嚼着,像是要把心里的不满都嚼碎。

青木正二笑笑,示意叶夫根尼可以吃了。王大花走开,叶夫根尼又暴露在了修女的瞄准器中,修女准备扣动扳机。忽然,几把黑伞在特务们的手中撑开,完全遮挡住了视线,修女非常焦急。

摊子上,特务们撑着伞背对着餐桌,警惕地观察着四周。

“这不阴天不下雨的打啥伞啊?”王大花嘟囔。

青木正二抬头看看天,回身拿走了叶夫根尼手里的筷子:“该走了。”

叶夫根尼起身,几个撑着伞的特务立即围了上去,将他捂得严平实实,簇拥着朝汽车走去。夏家河几乎绝望了。

王大花看了眼人墙里的叶夫根尼,回身在案板的鱼鳞上抓了一把,又放开。她跟在特务的身后,朝人墙里喊了一句:“大鼻子,你就这么走了?”

叶夫根尼站下,从人墙里看着王大花,满是不舍。

“管咋着咱认识一场,你不是说你们大鼻子男男女女都爱抱一抱吗?上回我没让你抱,今天你要走了,咱怕是再也见不着了,我……我就让你抱一下吧。”

叶夫根尼怔了怔,穿过人墙,朝王大花走来。

两人相拥,叶夫根尼呢喃着:“王,我爱你!我太幸福了……”

王大花拍着叶夫根尼,趁机将原本翘着的一只手在叶夫根尼后背抹了几下。

一旁青木正二看夏家河,夏家河有些不自在。

两人分开,叶夫根尼眼里居然闪出几丝泪光。王大花挥了挥手:“走吧。”

夏家河站到王大花身旁,目送着叶夫根尼上车。走在后面的青木正二停下脚步,回身看着夏家河和王大花,王大花有些慌乱。

“二位,跟我一块去送送客人吧。”青木正二做了一个请的手势。

汽车开上码头的时候,天已经黑了,码头上灯火通明。海浪拍打着堤坝,一波一波,发出剧烈的撞击声。不远处,一艘巨轮停靠在岸边,“神之丸”三个字在探照灯的照射下,颇为醒目。船下布满岗哨,船前亮如白昼,探照灯不时扫射着货场的一个个昏暗处。

坐在车里的夏家河与王大花的手还紧紧攥在一起,两人不安地望着前面。在码头货场另一边,大姑娘派出的阻击手埋伏在毡布下,寻找最佳的时机准备动手。阻击手庆幸的是,码头上灯火通明,只要叶夫根尼一下车,他就能一眼认出来。老天爷真是开眼,叶夫根尼逃不过这一回了。

汽车声传来,阻击手紧握长枪,盯着朝巨轮驶来的汽车,枪口随着汽车移动。汽车稳稳地停在轮船前,阻击手的心跳在加速,他努力平静着心绪,枪口寻找着目标。

可是,岸上的灯光突然全部熄灭了。

黑暗中,叶夫根尼和青木正二刚一下车,一群黑衣黑帽的保镖便拥了上来。青木正二这只老狐狸,果然想得周全。关掉灯,再加上黑衣黑帽的人混杂,就是世界上最好的狙击手,也难以在人群中找到目标。在保镖的簇拥下,特务拉着叶夫根尼走上舷梯。

看着叶夫根尼上了船,青木正二舒了口气,总算把这尊瘟神送走了。

阻击手的枪口在不断移动,寻找着射击点。突然,阻击手看到了走上舷梯的黑影,偶尔有亮光闪现,阻击手疑惑。舷梯上,叶夫根尼小心地前行,后面的特务离他远了一些,亮点跳出来了。青木正二回头,也见到亮光一闪,正在疑惑间,突然听到一声枪响,一颗子弹呼啸着喷射而来。走在舷梯上的一个黑影身子一晃,一头栽进了大海。

青木正二惊呆了。

码头上警笛声大作,灯光亮起。惨白的灯光下,青木正二的一张脸,也同样惨白。

夏家河和王大花回到诊所,江桂芬已经睡下了,她起身开门看到两个人站在门口,起先是有些意外,很快就平静下来,转身又回屋睡觉了。

夏家河和王大花还沉浸在刺杀叶夫根尼成功的喜悦之中,夏家河说多亏王大花机智,最后关头把“火勒鱼”的鱼鳞抹到了叶夫根尼的后背上,才为阻击手确定下射击目标,王大花说这得谢谢韩山东跑得快,把这个信儿告诉给了码头上的人,要不然,谁能知道那点亮光是什么玩意,还以为是萤火虫哪。两人正兴奋地谈论着韩山东,韩山东来了,他说紧赶慢赶到了码头,还是晚了,阻击手逃出来,说杀死叶夫根尼的不是他。

夏家河和王大花都愣住了,三个人猜了半天,也猜不到是谁开的那一枪。

躺在屋里的江桂芬笑了,她真想跑出去告诉他们,那一枪,是她开的。在桥立町市场对面的教堂上,穿着修女长袍的江桂芬错失了枪杀叶夫根尼的唯一机会,感到万分懊悔,正在她绝望之际,却从瞄准器里看到王大花在向叶夫根尼告别时,用手在对方的后背上抹了几把,江桂芬感到奇怪,她透露瞄准器看向桌子时,见到盘子里有一条动了没有几筷子的“火勒鱼”,这种鱼的鱼鳞在夜里可以发光,这是夏家河告诉过她的。江桂芬突然明白了什么,收起长枪,直接奔向码头,去送了叶夫根尼最后一程。

青木正二带着人在码头上一直查到天亮,也是一无所获。清晨,他回到办公室,一脸沮丧。叶夫根尼死了,梅津美治郎司令官非常恼怒,命令他一定要查出原因。青木正二绞尽脑汁,把昨天的安排捋了几遍,也没想到哪里出现了破绽。他把叶夫根尼离开大连前的每一个瞬间都像放电影似的过了一遍,还是想不明白哪里出现了纰漏。而且,据木户英一汇报,在大和旅馆行刺的人里,有中国人,还有苏联人。中共的一个大姑娘已经让他头疼多年,现在,苏联的特工也冒出来了。他实在想不明白,今晚行刺的人,到底会是谁呢?

夏家河又接到了新的任务:下个礼拜,胶东区委派往沈阳、长春的四位同志要来了。他们的出关证还是个麻烦事。本来是准备好了的,可出关证上面的印章,从明天开始换新的了。大姑娘打听到,每逢星期三才办理通关证,不办的时候,新印都保存在青木正二手里。夏家河突然想,如果王大花去了日本人的小食堂,也许就有了盖印的机会。

夏家河来找王大花,她正准备去邵先生家,没有犹豫,就应承下来。邵先生和邵妇人吃了王大花的鱼锅饼子,自然一片叫好。吃完饭,邵登年和邵夫人、刘署长一起,把王大花带到了青泥洼商业街上,邵登年指着大蓬莱旁边一家不大的店面,说:“往后,这就是你的店了。”

王大花惊住,不相信地望着店面,回头对邵登年和邵夫人说:“这可不行,青泥洼街是做大买卖的地方,我炖个鱼卖个饼子,哪能跑到那里去。邵先生,你帮我找个小店就行。”

邵登年笑道:“怎么,怕我分你的红啊?放心,我一年抽你一成。”

王大花仿佛如梦方醒似地嘀咕着:“我这是哪辈子积的德。”

王大花随着邵登年和邵夫人进去,她打量着屋子,面露惊喜。屋子宽敞明亮,比花园口那个店都好,规矩,后面还有一个院和仓库。几个人进了院子,院子墙角,放了几口大缸。刘管家就指着几口大缸说可以腌个虾酱、鱼酱什么的。

“好好干,你这个掌柜的,一定要干过旁边的大蓬莱。”邵登年满怀希望地说。

王大花说:“邵先生,你可别臊我,人家是大买卖,我这,就是个耙耙店。跟人家的生意比,我这就跟小孩子放屁蹦坑玩差不离。”

“买卖不分大小,你这个掌柜的和我这个掌柜的一样,都是巴望着生意兴隆。”

“邵先生放心,我一定下气力把这个店摆弄好。”

刘署长从兜里掏出一张银票让王大花拿着,说刚开店,花钱的地方多,往后有用得着他的地方尽管说话,王大花一时不知如何是好。

几人正说着话,后面有人叫着邵先生进了后院,来者是一个颇有气度的中年男人,他正是大蓬莱饭庄的老板,大名鼎鼎的曲子堂。几人寒暄完毕,王大花鞠了个躬,道:“曲先生好,我在这里开个小饭店,以后你还得多照顾我。”

曲子堂打量着王大花,问:“不会是王记鱼锅饼子吧?”

“就是那个。”邵登年说。

曲子堂惊讶,说:“这个店我早就听说过,想不到开到大连了。登年,你可是要跟我唱对台戏了!”

邵登年面露尴尬,讪笑着说:“这是大花自己的店,我就出个地方。”

曲子堂也笑,说:“走,上我的大蓬莱吃饭去,我那新来了个烟台福山的厨子,做的清蒸加吉鱼那叫一个绝!正好,让王家的传人也给指点指点。”

几个人到了大蓬莱饭庄,几个人在包间里落了座,服务生端上一盘焖子,浇生大蒜汁,“滋啦啦”的窸窣声响起,蒜香飘出。邵登年对王大花介绍:“这是曲先生的拿手菜,海鲜焖子,大花、老刘,快吃,这个可得趁热。”

王大花挑了一筷子,塞在嘴里,伸出大拇指,说“好吃!快赶上我的水平了!”

众人笑起来。

“还真别说,曲先生的好手艺真跟大花的鱼锅饼子不相上下!”邵夫人接口道。

曲子堂摆摆手,说:“这东西,就是个街头小吃,上不了大雅之堂。”

“什么大雅之堂,好吃才是真格的。我来大蓬莱吃饭,每回都少不了这个。”邵登年说着挑了一筷子。

一个服务生进来,告诉曲先生,说有个叫吴知德的人带了个日本人要见他。曲子堂的脸顿时拉得老长。这个吴知德,跟日本人走得很近,前一段时间,勾搭上了一直想结识邵登年的日本商人神尾太郎,这两个跑到店里,指不定又起了什么坏心。曲子堂知道,这个神尾太郎,一天到晚在打商会这些人的主意,实在是讨厌至极。以前总以为,在大连这一亩三分地,他曲子堂活得还算硬气,可现在看看,也不过如此,都成过街老鼠了,天天被日本人追着找。

曲子堂来到前厅,没等吴知德介绍一旁的神尾太郎,就下了逐客令。

“曲叔,得罪了日本人可是没有好下场的。”吴知德小声提醒曲子堂。

曲子堂瞪了他一眼,吼道:“吴知德,我和你说过多少次了,我曲子堂不做日本人的买卖。要不是看在你爹的面子上,我早把你一脚给踢飞了!”

吴知德一脸无赖相,嚷道:“姓曲的,别敬酒不吃吃罚酒。”

“曲先生,你我是商人,第一要务是赚钱,至于不和日本人做生意,不过是你利用仇日情绪赚更多钱的噱头罢了,对这一点,我还是理解的。”神尾太郎说,“我这次来,就是想和你做点港口生意。”

曲子堂正色道:“那是你的一厢情愿!”

神尾太郎恼了,涨红着脸说:“你信不信,只要我一句话,就能把你的大货船和小舢板憋死在码头!”

曲子堂深吸一口气,喝道:“给我——滚!”

曲子堂拂袖而去,铁青着脸回到了饭桌上,邵登年说起神尾太郎,也是一肚子的气。曲子堂告诉邵登年,神尾和那个木户英一沆瀣一气,一直对他的产业虎视眈眈,不霸为己有不罢休。要不是他的摊子大,只怕早被小日本一口吞下了。邵登年知道,曲子堂的产业大,又是面粉加工,又是饭店、药房,特别是航运,日本人不眼馋才怪了。现在,曲子堂那点航运的活,让日本人蚕食得也差不多了,现在大连港的主要运力,都叫日本人把持了,不说别的,这一年来,日本人在复县松木岛开辟的新盐田就有一千副斗,运回日本的工业用盐就有四十万吨。前不久,他们又弄出个《进出口许可规则》,规定四百九十七种货物不经大连警署许可,不得进出口,这生意是越来截止做不下去了。

很明显,那个神尾,就是趁着这个令来趁火打劫的。神尾不过是贩卖鸦片的人渣,倒不足为虑,说到底,还是因为他背后有日本人撑腰。可是,他曲子堂活到这个岁数,怕字倒是不想,就是宁折不弯。问题是,这大连做买卖的人多了去了,这日本人怎么就专盯上他了?原因很简单,曲子堂的买卖关乎着国计民生,让日本人盯上,也不足为奇。唉,不想这半辈子奋斗来的家业,到头来竟成了烫手山芋。曲子堂想,大不了就是拼个鱼死网破,即使丢了性命,也绝不向他们低头!

一旁的邵登年劝他,所谓张弛才能有度,在时下这个局面,要老是硬碰硬,不是自找麻烦吗?看着日本人心烦,就躲远一点嘛,起码还能自保。

曲子堂知道,邵登年虽然说得在理,但做起来又谈何容易?在当今的大连立足,风声鹤唳草木皆兵,树欲静而风不止呀。

下午,夏家河带着王大花来到警察部的大院。孙世奇站在窗前,看到夏家河和王大花朝青木的办公楼走去,有些兴奋,又有些疑惑。

两人来到青木办公室,王大花好奇地打量着房间,夏家河落座,把手里的皮包放在脚下。青木的办公室桌面整洁,文件摆放有序,办公桌的椅子后是个立式文件柜,一旁的柜子上放着一个大肚陶瓷筒,里面插着几幅字画。

门口,一个中年女人手里托着餐盘,深鞠一躬,说:“大佐,您该吃饭了。”

青木正二“噢”了一声,对女人说:“优子,下午的饭不用你准备了,我到外面吃。”

“没关系的。”优子说。

青木正二指了指王大花,介绍道:“这位是王掌柜,她的厨艺很好,以后,会经常来我们的小食堂,为我们改善一下伙食。”

优子对王大花鞠躬,王大花笨拙地回了个礼,就要去小食堂看看。小食堂在这一层的西头,优子带着王大花和夏家河去了。夏家河的皮包放在地上。青木正二送到门口,看着三人朝走廊西头走去,回身走到椅子前,拉开夏家河放在地上的皮包,里面是些简易的牙科工具。

小食堂干净整洁,优子在做着介绍:“这个是日式灶台,这边是中式的,每个周二、周五是中餐。我们小食堂主要是为青木大佐和几位帝国军官提供用餐,青木部长每天两餐,早晨八点,下午三点会来这里就餐,如果不来,我们会送到他的办公室。”

王大花问:“青木太君有啥忌口的?”

“大佐不挑食,特别喜欢吃鱼。”

办公室里,青木正二在吃饭。年轻的日本办事员小野手里拿了一摞小本,走了进来,说关东植物检查所的二十五个职员,明天要去新京接受东京专家的培训,需要办理加急通关证。

青木正二拉开办公桌左手第一个抽屉,取出一个方形盒。方盒里是十几个印章,青木拿出一个,递给小野。小野走到刚才夏家河刚才坐过的桌子旁,准备盖章。这时,夏家河和王大花进来。夏家河看到办事员在盖着通关证,一个人有些忙不开,就主动帮着翻开通关证。

“谢谢。”小野说。

夏家河笑了下,明知故问:“这个通关证,怎么跟我用的不一样?”

“这是新的通关证,明天开始启用。”

“怪不得我没有见过。”

青木正二抬头说:“夏先生需要办的话,可以来找小野君,王掌柜也可以。”

小野冲夏家河和王大花点点头。

王大花和青木正二有一句没一句地聊着,青木忙着手里的活儿。夏家河悄悄拿出已经折好的几个通关证,他佯装不小心,将还没有盖章的通关证碰到地上。小野弯腰去捡,夏家河伸手拿过印章,想把通关证拿到桌上盖印,余光看见青木正二已经起身,忙将通关证压在大腿下。

“报告!”门口站着的人是孙世奇。

青木正二挥挥手,孙世奇毕恭毕敬地走了进来。

“这几份文件,需要部长签字。”孙世奇把几份文件递上去,看到一边的夏家河,问:“这位是?”

“是孙世奇先生吧,我听大花常常说起你。”夏家河说着,赶紧拿起压在腿下的通关证,藏在身后,但其中一个证件却滑落了。夏家河毫不知情,这一幕幸好被王大花看在眼里,她陡然紧张起来。

孙世奇打量着夏家河,说:“您是……”

“他就是虾爬子。”王大花过来,一把将夏家河推到椅子上,故意遮住了通关证,王大花故意吓唬夏家河,“以后你可不准欺负我,要是让我三妹夫知道了,看他不好好调理你。”

夏家河不知王大花的用意,随即又起身,王大花急得团团转。这时,小野收拾起通关证,看到滑落在椅子上的那个,顺手也拿过来,放在最上面。王大花目不斜视地注视着小野手里的通关证,看着小野拿着印章,交给青木。

青木正二接过印章,问:“小野,你是不是还没有吃饭啊?”

“这就去,优子小姐给我留饭了。”

小野对夏家河和王大花点了点头,走了。夏家河看着印章的抽屉,还想再待久一点,刚想跟青木开口说话,王大花抢过话题说:“太君您忙吧,我就是来报个到,这两天就来上工。”

三人正要下楼,见孙世奇还跟在身后,王大花有些焦躁,回头见青木已经关上房门。王大花灵机一动,突然站住,一拍脑门,说:“哎呀,我还忘了件事,过来说了半天,还没说工钱哪。不行,我得回去。”

孙世奇一把拉住王大花,说:“大姐,你想钱想糊涂了,跑这来干活,哪还有谈工钱的!”

“你这话说的,我来干活他为啥不给钱啊?”

孙世奇怕青木正二说是自己教唆的,找了个借口离开了。

王大花和夏家河去了小食堂,小野坐在桌前吃饭,两手拿着一块排骨,一摞通关证放在一旁。

“小野太君。”夏家河上前去,说,“刚才我想起来,有个通关证掉在地上,你可能没盖印。”

“是吗?”小野一惊,回身要检查,见手上满是油渍。

“我来帮你吧。”夏家河拿过一摞通关证,分了一半给王大花,“你也帮着找找,没盖上的可就麻烦了。”

“这人好面熟。”王大花指着一个通关证上的照片说,在小野探头过去看的空隙里,夏家河抽出了通关证。

幸好这回有王大花,要是这个通关证叫小鬼子拿走了,那位胶东同志的命就没了。这窟窿是补上了,可印还没盖上。这可怎么办?夏家河眉头紧锁。

王大花沉思良久,问:“今儿礼拜几?”

“礼拜三,怎么了?”

“礼拜五我来做饭,我盖!”王大花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