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对于真正的亲人来说,任何一种仇恨都不能永久存在,时间是化解一切疙瘩的最好良药。

王大花把新买的扳指递给孙云香的时候,孙云香眼睛一下子变得明亮起来,她像个没心没肺的孩子一般,早把对王大花的怨气抛到脑后了,让王大花感觉又好气又好笑。孙云香一把夺过王大花手里的扳指,也不脱鞋,盘腿坐在炕上,拿起板指把玩起来。

世间的事真是不好打算,打算好的事说变就变,对于王大花来说,买了这个扳指,就打乱她原来的计划,不能再出去租房子了。生气归生气,道理总得讲,板指是人家老辈传下来的宝物,赔了人家能接受,也算是把这件事了结了。眼下,王大花一时半会儿是搬不出去了。搬不出去,就难免不跟孙云香天天打照面,通过板指后,王大花也看出来了,孙云香也没坏到哪里去,就是爱抓个尖,那自己就让着她吧,孤儿寡母,寄人篱下,能忍就忍吧。

王大花把结识邵先生的事跟三花说了,这话很快传到了孙世奇的耳朵里。很快,孙世奇对王大花的态度明显变了。比如,孙云香找王大花和钢蛋的碴,孙世奇总是帮着王大花和钢蛋说话,还劝王大花别跟他妹妹一般见识,说她就是那个驴脾气,谁都受不了,要不也不至于这么大岁数还嫁不出去,劝王大花别往心里去。

孙世奇明白,邵登年可是大连街上响当当的人物,一般的人他根本不搭理。在大连街,谁能和邵先生说上话,就等着发财吧。无论是日本人还是中国人,想巴结他的人多去了。当然,孙世奇也想。在孙世奇看来,中国人讲究人情往来,人情往来是什么?其实就是关系,关系是什么?其实就是梯子,如果能搭上邵先生这个梯子,就能摘到天上的月亮。这邵先生一跺脚,整个大连街都得颤一颤。孙世奇指望着王大花能给他牵条线,搭上这层关系。

王大花现在有更重要的有事情做。

这天一早,王大花来到市场。市场上人流不断,王大花从一个鱼摊上出来,手里提着装了杂鱼的木桶。不远处,一个摊位上,挂着个卖老鼠药的幌子,幌子上画了一个倒地毙命的老鼠,旁边写着几个大字:老鼠不死,我死!摊主一如念经般地吟唱着,“老鼠药赛糖丸,闻着香,吃着甜,大小老鼠都稀罕,不用掺,不用拌,老鼠一尝就完蛋,南来的,北往的,爬墙的,过梁的,一抹儿熏得光光的……”王大花走过去,走了几步,突然想到了什么,站住了。她折身回去,买了一包老鼠药。然后,她没有去摆摊子,而是径自来到邵登年家里。

跟邵先生寒暄完毕,王大花说明来意:上次的鱼不好,做出的鱼锅饼子不地道。她早上去买了点好鱼,先送过来了。邵先生朝木桶里看了看,几条活鱼在桶里拨动着身子。

不一会儿,王大花就把热气腾腾地鱼锅饼子端到桌子上。邵夫人刚要动筷子,看到一旁的刘署长,就说:“老刘,你也来吃点儿。上次人多鱼少,没顾上你。”

王大花赶紧说:“锅里还咕嘟着鱼,我寻思给李姐和门房的大力他们吃。先生和夫人不吃香菜,忌口,你们这份我没放。刘署长跟你们不一样,他吃鱼锅饼子,愿放香菜。”

刘署长假意地说:“还是王掌柜了解我。”

王大花回到厨房,从锅里铲着大饼子,锅底的鱼咕咚咕咚冒着热气。王大花将铲出的饼子和鱼装进盘子里,心虚地回头张望了几眼,紧张地从怀里掏出一个纸包,正是小摊上卖的老鼠药。王大花刚要撕开纸包,又犹豫了,她想到夏家河在海边交代过她的话,不让她再打刘署长的主意,至于怎么处置姓刘的,夏家河要向组织汇报。

王大花正想收起药包,一双脚踩在地上的柴草上,嘎吱吱的声响吓了王大花一跳。一条封好的大洋递到王大花眼前。她抬头,见是刘署长。王大花下意识地将药包揣进怀里。

刘署长说:“王大花,这钱,算是我还你的账。往后,咱们就谁也不欠谁的了。”

王大花没有说话。

“我能拿出来的,也就这些了。”刘署长递过钱。

王大花看着钱,说“你这钱,要是能买回唐全礼的一条命,我就收下。”

“看来,你是要把我往死了逼呀……”刘署长收起钱,恶狠狠地说,“有句话你一定听说过!”

“啥话?”王大花抬头看着他。

刘署长阴郁地笑着,一字一顿地说:“儿是娘的心、头、肉!”

王大花突然怔住了。这话无疑对王大花产生了巨大的震慑效果,她呆在哪里,好半晌才回过神来。刘署长啥时候出去的,她都没有注意到。王大花看着盘子里盛出的鱼,一咬牙,又从怀里掏出那个药包,撕开口子,将药粉撒进盘子里。她用勺子舀了些鱼汤,浇在上面,又抓起一把香菜盖住。

回到客厅时,邵登年正在和邵夫人商量着给王大花物色店铺的事,青泥洼街上就有个不大的店面,邵先生一直拿着当仓库用。可是,邵登年顾忌的是,那个店面邻着曲子堂的大蓬莱饭庄,给王大花开饼子店,怕曲子堂有想法。曲子堂脾气不好,说起日本人,满嘴火药味儿。

王大花不安地看着盘子,将边上的几片香菜叶往盘子里捡了捡,盖住药粉。王大花把盘子放在桌上,刘署长坐下,咬了口饼子,咀嚼起来。

王大花转身走了,出了门口,听见刘署长说话,他说:“夫人您尝尝这份儿,撒了香菜的,更提味儿。”

王大花吓了一跳,心回过身来,朝屋里张望,见刘署长已经把那盘鱼端到了邵夫人跟前,邵夫人手里的筷子已经夹起一块鱼,正要往跟里送,王大花吓得大喝一声:“别吃!”冲了进来,一把打开刘署长手里的盘子,盘子摔在地上。

“你下毒了?”刘署长反应过来了。

“我就想毒死你!”王大花愤愤地说着,一下扑过来,将署长扑倒,死死掐住他的脖子,“你去死吧!”

一旁的邵夫人愣住了。

王大花眼珠子血红,好像一头发疯的怪兽,掐着刘署长的脖子不撒手。可是,女人毕竟是女人,她的力气并不足以制服刘署长。刘署长挣脱了,爬起来拔腿要跑,王大花从后面扯住刘署长的一条腿,两个人又在屋子里撕扯起来。

邵夫人在一旁拉扯王大花的胳膊,推搡间,王大花撞到了墙角的一个花瓶,两人一闪身。邵夫人下意识地用胳膊一挡,花瓶砸在邵夫人的胳膊上,邵夫人尖叫了一声,王大花和刘署长都住了手。

王大花不再追打刘署长,忙给惊魂未定的邵夫人揉着胳膊。刘署长也站在一旁,不知如何是好。

“你们俩……到底是怎么回事啊?”邵夫人看着两人。

“他害死了我男人,还想害我儿子……”王大花哭起来,“夫人,你是不知道,他收了我的钱,说能放了我男人,可最后,我男人还是死了。姓刘的,你把啥事都一推六二五,账都算到小日本身上,就以为没你事儿啦!”

“你别老说唐全礼,他根本就不是个好人,日本人不杀他,共产党也饶不了他!”

“你放屁,他就是共产党!”

“他是共产党的叛徒!”刘署长急了眼,忘了答应过夏家河的事。

“你血口喷人!”王大花顾不得再管邵夫人,朝着刘署长怒吼。

刘管家也不示弱,吼道:“我血口喷人?好,我今天就把实底交给你,要不是你男人唐全礼的出卖,花园口的十八个地下党就不能一宿叫小鬼子抓个精光!这件事,满大连的地下党都知道!”

一时间,王大花愣住了。刘署长的话好像一个晴天霹雳,打在她的身上,她一时不知道该作何反应,一股寒气瞬间袭遍全身。她脸色苍白,嘴唇哆嗦不止,一句话也说不出来,瘫坐到地上……

从邵夫人家出来,王大花没有和任何人打招呼,径直去找了夏家河。面对王大花的质问,夏家河沉默了,他恨那个刘署长,一个大男人说过的话,怎么就能跟放个屁似的,轻飘飘说没就没了。夏家河沉默了一会儿,叫王大花别相信刘署长的胡说八道,王大花对夏家河太了解了,从他的语气里,王大花已经听出来了,刘署长没骗他,人家说的是真话。

王大花带着钢蛋,两个人悄悄回了趟花园口。娘俩来到山上,空旷的山坡上,一片荒凉。王大花找到了唐全礼的坟墓,墓碑上刻着几个醒目的红字:亡夫唐全礼。

王大花疯了一般,挥动着镐头,奋力地刨着唐全礼的墓,钢蛋不停地叫着娘,大声哭着。王大花一镐头砸向倒了的石碑,石碑断成了两截,她举起的镐头又要落下时,钢蛋声嘶力竭地喊着:“爹——爹——”一把抱住王大花的大腿,哭着喊:“娘,不要,不要打我爹啊……”。

王大花满脸是泪,放下了镐头,她扶着镐头,身子慢慢滑落,双膝跪在土里,放声大哭。

王大花想不通,她痛苦不已,对着大山哭着,心里在嘶喝,大山呀大山,你哑巴了吗?你为什么不能说说话,大山沉默不语。她对着满山的荒草,哭泣着,小草啊小草,你也哑巴了吗?你为什么不说话啊,荒草沉默着。就连山风也噤了声一般,不忍心吹过来半点风……

哭了不知多久,王大花起身,把断开的墓碑埋在了土里,又在不远处的野地上重起了一座新坟。王大花对坟前烧着纸,嘴里念叨着:“唐全礼,你别怪我,我要是还把你留在我们老王家的祖坟里,王家的八辈祖宗都闭不上眼,都得为你蒙羞挨骂。你当了孤魂野鬼,我也是你的媳妇,你也是钢蛋的爹,这钱你收着,该买啥买啥,就是别再干伤天理的坏事啦。以后逢年过节,我还会来看你的。”

一旁的钢蛋怯怯地问:“娘,我爹咋没有牌牌了?”

“你牌牌上的爹,早死了。往后,你把他记在心里就行了,别跟别人说他,他丢了咱家祖宗的脸。”

“娘,你刚才骂我爹是汉奸,你是不是气糊涂了……”

王大花抱住钢蛋,说:“你有个汉奸的爹,可他已经死了。钢蛋,给我记住,打今儿往后,你就添了个抗日的娘!”

钢蛋似懂非懂地抬起头,那一刻,他看到了娘王大花的脸上不光有泪水,还有着不一样的神情,那神情让他惧怕,又让他有种说不出来的力量,直到长大了,他才深深地体会到那是一种什么样巨大的力量……

自从在邵夫人跟前和刘署长打了那一架,王大花已经有半个多月没再去邵府了。就这么跟邵登年断了关系,夏家河不甘心,这一天,他婉转地跟王大花说起这件事,王大花不语。夏家河话里话外说到了争取邵登年的重要性,王大花听得出来,他是想让自己重回邵府,又说不出口。王大花起身走开,夏家河以为她生气了,也没敢多问。

王大花来到了邵府,进了院子,邵夫人在花坛边浇花,刘署长在那里提水。两个人见了王大花,都有点惊讶,他们没想到王大花还会踏进这里。

邵夫人有些冷淡地看着王大花:“大花啊,有事儿?”

王大花先给邵夫人鞠了一躬,直起身子时,眼里噙着泪水,她说:“夫人,是我太不懂事了,上次给你添了那么大的乱子,对不住!”

王大花来就来了,刘署长没想到她还会来认错,他见邵夫人的脸色缓和了许多,忙走上前,说:“行了,对得住对不住的,往后咱都别给府上碍眼就是了。”

王大花看着邵夫人,悄悄问:“你还让我再给你做鱼锅饼子吗?”

邵夫人叹了口气,看看两人:“老刘,原来的事,确实是因你而起,你那么做确实也不地道,大花,今天你既然能来,那你就给我个面子,听听我的意见如何?我直接把话挑明了,你们要还想在我邵家做事,还管我叫一声夫人,还念及咱们的老交情,就得把过去的恩恩怨怨都放下,要是做不到,二位以后就不要踏进我邵家一步。”

王大花啜泣起来。

邵夫人轻咳一声:“这人死不能复生,咱不能把活人往死路上逼。老刘也不容易,上有老下有小的,他要是死了,家就塌了,一大家子都靠他养活。”

王大花心里还是别不过这个劲,邵夫人无奈:“哎,两个冤家在一块儿,能有个好吗?都走吧,我也图个清静。”转身要走。

“邵夫人!”王大花喊了一声。

邵夫人站下。

王大花说完转过身,流着眼泪对着刘署长鞠了一躬,说:“是我王大花小心眼,看不开事儿,你就别挑我了。”

刘署长有些惊愣,一时没反应过来。

邵夫人脸上现出笑意:“这多好……”上前揽过王大花,“大花啊,这事儿咱就算过去了,我啊也就不会跟邵先生提了。以后有什么事儿,你就尽管来找我,我还得吃你的饼子哪。”

华灯初上,市井繁华,一个女人摆动曼妙的腰肢,款款地走来,光影里,她脚步轻移,婀娜多姿,一会儿婆娑起舞,一会儿又流连徘徊,像跳动的精灵,又像下凡的仙子,轻轻哼唱着小曲,那小曲分明是男欢女爱的《断桥》。那小曲如情人耳边的呢喃小语,令人心旌摇动,此情此景真是迷醉了长夜深巷。

夏家河在诊所里演起了皮影戏,他将一个个彩色古装皮影凑到了白布窗帘上,忙而不乱地耍弄着,嘴里还不停地哼唱,忽而扮男声,忽而又扮女声,那声音真是惟妙惟肖,他还不时变换着手中的男女皮影。

夏家河唱得投入,舞得用心,皮影戏在霓虹闪烁迷离的青泥街上,引得许多行人驻足,他们好奇地站在那里观看,被这奇妙的景致所吸引。

王大花和钢蛋站在最前面,看得格外投入,后面有麻姑、吉水能活领着女儿,还有阿金等,大家都被皮影里的场景所吸引,没有人注意到,看戏的人群后面出现了一张面孔,居然是穿着便装的青木正二。阿金意识到什么,侧脸一看,发现了青木正二,他的脸上闪过一丝不安,心思完全跑了,阿金悄悄溜出人群,回到了自己的裁缝店里。

江桂芬从外面走来,见诊所窗外站了好多人,以为出了什么事,有些慌乱,再一看是夏家河窗前表演皮影,她才舒了口气。

此时,戏里的许仙与白娘子在白布帘上渐入佳境,两个人无限缠绵,看得人如醉如痴,青木正二和王大花一样,也一点点地被剧情吸引沉醉其中。

江桂芬进了诊所,小声对着正舞着皮影的夏家河说:“你这皮影戏一唱,不光把满青泥洼街上的人招来了,还把青木正二勾来了。”

“青木也在外面?”夏家河一怔。

“还是个相当捧你场的好观众,看得可认真了。不过,最认真的人肯定不是青木。”

“是谁?”

“你自己知道。”

夏家河不再说话,继续耍弄着皮影儿。夏家河刚来大连不久,韩山东就把青木正二的底细告诉过他,青木正二是日本陆军大学军刀组的,所谓军刀组,是每届毕业生的前六名,因能获得天皇御赐的军刀而得名。同别的鬼子不一样的是,青木正二对中国的传统文化尤为喜欢,一有空闲,就去字画店和古董店,隔三差五还去宏济大舞台看看京剧。夏家河突然想到,如果能借助皮影戏跟青木正二走得近一些,也是一件好事,没准儿就能从他身上弄到点什么情报出来。

青木正二在窗外看得很投入,对皮影戏,他过去听说过,却还是头一回看,他想不到驴皮做成的这个玩偶,刷上了五颜六色的涂料后,做工虽然未必精致,但耍起来却能有别致的韵味,他喜欢各种古色古香的纯正中国艺术。当然,青木正二甘愿站在人群中看皮影戏,绝对不仅仅是雅兴使然,他正在悄悄地找一个人。这个人叫叶夫根尼,苏联远东情报局的重要负责人。其时,苏联国内正进行风声鹤唳的肃反运动,出身不好的叶夫根尼怕性命不保,竟然选择出逃。到达大连之后,密电关东军梅津美治郎司令官,表示要经大连到日本栖身。现在,叶夫根尼已经到了三天,却不露踪迹。青木正二急切地想从他身上拿到苏联特工在东北的情报网,然而,叶夫根尼向梅津美治郎提出的条件是,只有安全踏上大日本帝国的土地之后,才会把情报交出来。很明显,他担心日本人卸磨杀驴。青木正二需要知道叶夫根尼的藏身之处,他没有见过叶夫根尼,唯一的线索是,他的额头左侧有颗痦子。

得到这个消息的不光日本人,还有江桂芬。这天一早,江桂芬看到窗台上有两块摞起来的瓦块,她知道,这是伊莲娜留给她接头的暗号。

两人很快见了面,伊莲娜告诉江桂芬,针对铲除叶夫根尼的“除草行动”已经展开,苏联方面通过延安,把任务下达给大连的锄奸队,江桂芬需要密切配合。伊莲娜认为,叶夫根尼很狡猾,从得到的情报来分析,他到大连之后尚未与日本人取得联系,因为作为老牌特工,他一定明白,如果日本情报机关知道他的下落,一定会派人把他管制起来,如此一来,就成为众矢之的。可以判断的是,不到最后一刻,他应该不会主动去找日本人。江桂芬认为,叶夫根尼肯定着急离开大连,所以说最近开往日本的船只哪一天有,那一天就应该是叶夫根尼离开大连的日子。

这个狡猾的叶夫根尼,此时究竟身在何处呢?让所有人想不到的是,此时,他就在桥立町露天市场,在王大花的眼皮子底下。

王大花拉着风匣,火苗映在脸上,她在想着最近一堆乱七八糟的烦心事。一个洋人不紧不慢走过来,他被鱼锅饼子的味道吸引到了王大花的铺子前,王大花打开锅盖,鲜美的味道立即扑面而来,洋人好奇地看着王大花面前的鱼锅饼子,一副垂涎欲滴的样子。

一个客人抬头对走过来的洋人竖着大拇指,“好吃,哈拉少!”

洋人笑了,走到王大花面前,礼貌地指指客人桌上的鱼锅饼子,说:“你好,你好,我也吃——”

他竟然会说中国话,就是说得有点颠三倒四。

王大花有些奇怪,说:“这个你吃不惯,青泥洼街上有卖黑列巴的。”

“味道很好,我喜欢吃……”洋人顽固地指指客人桌上的鱼锅饼子。

“行啊,你愿吃就吃吧。”王大花笑着,心想这个老毛子还喜欢这么土包子的鱼锅饼子,也是,鱼锅饼子入味,肯定比他们的黑列巴好吃,干巴巴的,没滋腊味。

王大花示意洋人坐下,摊子上来了个高鼻子深眼窝的老毛子,引了不少人好奇地过来围观,洋人用微笑回敬着大家,并且熟练地拿起桌上的筷子,等着王大花给他端上炖鱼和饼子。

王大花揭开锅盖,一股热浪喷出,她用手搧着烟气,麻利地从锅里铲着饼子,拿盘子盛出杂鱼,在洋人的注视下,将杂鱼和饼子端到他的面前。洋人闻着香气,插下筷子,挑了一口杂鱼,真是鱼香四溢啊,他咬了口饼子,烫得直吸气,脸上却是满意的笑容,还不忘对王大花竖起大拇指,一个劲地用不太流利的汉语称赞好吃。

王大花看着这个洋人筷子用得还挺得劲,咧开嘴笑起来,说好吃就慢慢吃吧。

洋人吃完饭,王大花收拾在桌子。洋人的目光紧盯着王大花,两人四目相对时,那洋人说他过去有个女朋友,跟王大花很像。王大花懒得跟他掰扯,就说:“别扯没用的,吃完饭了赶紧走,我还得回家做饭。”

洋人笑笑,将一张卢布递过来。

“这个是啥?”

“我们用的钱。”

“你这大鼻子的钱,跑大连咋花?有没有小鼻子的金券?大洋更行。”

洋人摇头,指着卢布说:“这个,去银行换一下就可以了。”

“行了行了,这顿饭算我的。”王大花有些不耐烦。

洋人还要说什么,王大花转身去忙别的了,洋人还是卢布放在了桌子上。王大花此时还浑然不知,这个突然出现的神秘的洋人,就是各方都在争着寻找的叶夫根尼。

夜里,王大花盘腿坐在大炕上数着钱。钢蛋已经睡了。王大花朝手指头上吐了口吐沫,又数起来,数到一张卢布,拿出来看看,放在一旁。

王三花推门进来,看到那张卢布,奇怪地问:“这是啥?花花搭搭的……”

“外国钱,一个大鼻子给的,我也不知道能顶多少中国钱使。”

“那你还收,这能花出去吗?”

“花啥花,留着给钢蛋和金宝玩吧,看个稀罕。”王大花说。

王大花想不到,这个叫叶夫根尼的大鼻子,会在后来的一段日子里,给她带来无尽的麻烦。

大和旅馆挂着日本国旗,格外的醒目,从大和旅馆的窗前,能看到一个总面积达两万多平方米的广场,广场呈圆形辐射状,有10条大路从这里向四面八方辐射,这个完全是巴黎式的核辐射式布局的广场,是1899年建起的,当时大连被俄国统治,任大连市市长的俄国人为了表示对沙皇尼古拉二世的忠诚,将这个广场取名为尼古拉耶夫广场。因为这个广场是整个大连的市中心,因此能在广场四周设计一个建筑,也成了当时俄国设计师的无上荣誉。

日俄战争爆发后,俄国节节溃败,随着俄国市长的一把大火将自己的市政厅烧毁,宣布了俄国统治大连的结束,日本霸占大连的开始。日本人向来主张和谐的建筑风格,当他们发现大连已被打上了欧洲建筑的风格底色时,他们没有进行破坏重建,相反,他们对这种风格进行了发扬和延续。日本一批设计师开始把大连作为试验田,开始了他们的仿欧洲风格的设计。建于1909年的大和旅馆,就是由日本著名建筑师太田毅、吉田宗太郎设计的,是文艺复兴后期风格的巴洛克式建筑。叶夫根尼把藏身地选在这里,除了因为这家旅馆的历史很让他感兴趣,更重要的原因,是这里的地形特别适合他现在的心境,推开窗户,能看到广场上10条辐射向四面八方的大路,而广场上每天都在起起落落的成群结队的鸽子,都像是给他站岗的哨兵,一旦有什么不测的事情发生,不用等他警觉到,鸽子们便会惊慌地冲向天空,给他报信。

正是早晨,阳光不失时机地露出脸来,大和旅馆门前,不时有各国的客人从楼梯进出,几个日本特务在广场周围转悠,有的佯装坐在角落里看报,有的扮成游客坐在广场的椅子上看鸽子,他们的目光不时偷偷地审视着旅馆里进进出出的每一个客人。

叶夫根尼从旅馆里出来时,阳光正耀眼地照着,一切都那么祥和宁静,他从电梯出来,下意识地四下看了看,走出了大门。叶夫根尼一招手,一辆黄包车跑过来,叶夫根尼上了车。一个特务上了后面的一辆黄包车,不远不近跟在后面。

叶夫根尼的黄包车去了桥立町露天市场,叶夫根尼想见的人是王大花。此时的摊前,有好几个客人正在吃饭,大锅里冒着腾腾的热气。王大花坐在矮凳上,满腹心事地拉着风匣。今天,她有些心不在焉。

有客人闻到大锅里飘出的气味,提醒王大花锅里鱼糊了,王大花忙起身,揭开大锅,还好,锅里的饼子还没糊。

叶夫根尼走过来,手里拿着一张报纸,凑到王大花跟前,微笑着,说:“你好,尊贵的王小姐!”

“管谁叫小姐哪?我们家钢蛋都六岁了。”王大花不满地嘟囔着,“你又来干啥?”

叶夫根尼指指锅里的饼子。

“我不能老是白伺候你?你昨天给我的那是啥钱?花花搭搭的,你让我上哪花?”王大花说,“你个大鼻子,老吃啥大饼子,也不怕拉坏了你的小细嗓。走吧,老实吃你的黑列巴去吧。”

叶夫根尼摇着头,说:“黑列巴不如你的鱼锅饼子好吃。”

用不着王大花的引领,叶夫根尼自己坐到了桌前。不远处,日本特务正注视着他。叶夫根尼翻开报纸,浏览了一下新闻,目光落在一则美国电影《傲慢与偏见》的海报上,他兴奋地起身,指着报纸对王大花说:“今晚我们去看电影吧,《傲慢与偏见》,好莱坞的,葛丽亚·嘉逊、劳伦斯·奥利弗,伟大的天才演员。”

王大花瞅了眼电影海报,说:“我可没有那个闲功夫。”

叶夫根尼并不罢休,继续指着海报,说:“你看他们,才子配佳人,多好的一对,这个电影,你应该去看,我请你。”

“啥是电影?”王大花疑惑地说,“是不是跟拉洋片儿差不多?我听人说过。”

“什么是拉洋片儿?”

王大花双手比划着,说:“就是这样,一拉一个画片儿,赶上十里八村赶啥大集,就有这东西,哄小姑娘小小子的,咋着,你还想拿这玩意儿哄我玩?”

“这么说,你答应了?”叶夫根尼兴奋地说,“晚上我来接你!”

王大花生气,朝叶夫根尼一摆手,没好气地说:“去!”

叶夫根尼显然把王大花赶他走的一个“去”字,理解成了王大花已经答应跟他去了,叶夫根尼高兴地说:“太好了,晚上见。”

叶夫根尼似懂非懂地笑着走开,尽管没吃鱼锅饼子,还是把一张卢布放在了桌上。

过了饭口,摊子上已经没什么顾客了。王大花开始刷锅收拾摊子,一抬头,见夏家河站在了摊子前,他从桌上拿起卢布看了看:“还有老毛子来吃这个?”

王大花问:“这叫啥钱?”

夏家河说说:“卢布。”

王大花不解:“这明明是纸,你还布,纸和布都分不清了?你是叫你那个贵妃掂挡二虎了吧。”

“卢布是苏联钱的叫法儿。”

“顶多少中国钱?够吃一顿鱼锅饼子的吗?”

“够了,够吃十顿都不止。”

“这么值钱……”王大花惊讶。

夏家河说:“这几天什么时候有空,咱俩去看个电影,可好看了。”

“今天咋了,你也要跟我看电影。”

“怎么,还有人请你去看电影?”夏家河警觉起来。

“不告诉你。”王大花故意卖关子。

“到底是谁?你急死我了。”

王大花笑了下,说:“就给我钱那个大鼻子。”

“你没答应他?”

“我想答应他,可他身上的味儿我受不了,呛鼻子,能呛一个跟头。”王大花笑起来。

夏家河说:“别跟大鼻子瞎扯,他们说话都是一嘟噜一串的,你也听不懂。”

王大花想起了正事:“那啥,昨晚孙世奇又跟我提去小食堂的事儿了。”

“这个孙世奇太功利了,你别答应他。”

“我要是组织上的人了,是不是就该去?”

夏家河说:“不行,这事太危险了。”

“你们能找着别人去吗?”

“去也得青木要啊。”夏家河反应过来,“这件事你别掺和,不像你想得那么简单,弄不好,你命都得搭上。”

王大花有些感动,说:“有你的这份挂念,就够了,我去!”

黄昏的时候,夏家河从衣柜里取出电台,接收电报。夏家河对照着密码本,译出了电文:

今晚7时,公谊电影院,除草行动,苏联叛徒额头有痣。

夏家河看看手表,已经6点05了,他匆匆收拾起电台,烧毁电文纸。

叶夫根尼是个狂热的好莱坞电影迷,在苏联的时候,每逢有新片放映,他绝不会落下。当时大连放映的好莱坞电影,几乎是跟纽约、巴黎公映的时间同步,晚上放的《傲慢与偏见》,就是好莱坞三天前才公映的一部片子。今天是首映,据推测,叶夫根尼不应该错过这个机会。

夏家河正在想着心事,青木正二突然来到了诊所外,穿着便装的青木正二打量着诊所的牌匾,思忖了下,推门进来了,夏家河看到青木正二时,不由得暗自吃了一惊,但他还是平静地迎上前去。

“我正好路过这里,就进来看看……”青木正二指了指牙齿,做出疼痛的表情,“下午吃了点凉东西,一直痛。”

夏家河有些犹豫。

“是不是打烊了?如果不是太耽误你的时间,可不可以……”青森正二试探着问。

“没事,你请坐。”夏家河拉开已经收拾好的椅子。

青木正二坐下,夏家河拿下白大褂,套在身上。

“中国有句俗话,一回生,两回熟,我们已经见了三次面,可我还不知道先生怎么称呼。”青木正二客气地说。

“鄙姓夏,夏天的夏。”

“尧舜禹夏的夏?”

夏家河有些意外,由衷地说:“青木部长有如此底蕴,夏某钦佩之至!”

夏家河扫了一眼挂钟,六点二十五分。夏家河打开牙灯和牙镜,给青木正二检查起牙齿。既然走不出去了,只能快点给他诊治好,打发走。夏家河正在忙乎着,有人在外面敲打起了窗户,夏家河抬头看去,外面站着王大花,她正朝着夏家河招手,让他出去。

夏家河还在犹豫,青木正二示意了一下,让他出去。

夏家河起身的功夫,趁青木正二没注意,走了出去。

王大花在门口迎着夏家河,刚要说什么,夏家河从裤兜里掏出情报,低声叫她马上去公谊电影院找个人,把东西交到他手里。夏家河告诉王大花,两人接头暗号是,大花冲他咳嗽两声,那个会摸一下右边的耳朵。

“他摸耳朵干啥?”王大花不解。

“接头嘛,当然得有个暗号,你咳嗽,他摸耳朵。”夏家河比划着摸了一下自己的耳朵。“记住,见到座位上的人,一定先冲他咳嗽两声,他摸一下右耳朵之后,你才能把情报交给他!”夏家河叮嘱道,“送完就赶快离开,那里危险。记住啊,一定记住!”

“上哪找呀?”

“就是……”夏家河刚要说出接头的坐排号,身后的门一响,青木正二出来了。

王大花一看青木正二,吓得一激灵。

夏家河摸出口袋里的笔,匆忙间在写着情报的纸条背面写下6—8,夏家河推搡着王大花,趁机将纸条塞到王大花手里,“我还有客人,哪有工夫陪你吃饭。明天再去吃行不行?”

“吃你个头!”王大花气呼呼地走开了。

王大花上了电车,她站在车门口处,手里紧紧攥着那张纸条,不时偷偷看一眼。电车有些晃,她下意识地一把抓住头上的吊环,握在手里的纸条滑落了,王大花低头去捡,一只皮鞋踩了上去。王大花惊叫一声,一把推开旁边的人,那人趔趄了一下,差点跌倒,一把扶住门框,朝王大花大吼了声:“彪啊你!”

王大花俯身捡起纸条,吹了吹上面的尘土,牢牢握在手里。夜幕降临,车窗外已是万家灯火,路两侧街市热闹的店铺已经张灯结彩,王大花的眼睛跟着夜色中不断退后的景致不停变幻,突然,她眼睛被蜜蜂蜇了一般,疼痛不已,她再使劲地揉揉眼睛,没错,她没有看错,马路的人行道上,正走着一男一女两个人,女的衣着暴露,而男的正是三花的丈夫孙世奇。两个人手挽着手,有说有笑,一看关系就不一般。王大花简直不相信自己的眼睛,她朝车后挤去,确定那个男人是孙世奇,她转身跑到车门前,焦急地拍着车门朝乘务员大喊:“停车,停车,我要下车!”

乘务员拒绝了王大花,说电车马上就要进站了,王大花等不及,伸手去拉车门的插销,被乘务员拦下,王大花望着人行道上渐行渐远的孙世奇,气得直跺脚,没有一点办法。

电车总算要减速进站了,王大花趁乘务员没留意,一把拨开车销,拉开车门,纵身跳了下去。王大花身子趔趄了一下,差点跌倒,她踉跄着朝后追去。王大花躲闪着行人,跑了半天,也没见着孙世奇和那个女人的身影。王大花咬牙切齿,抬起手来擦汗,紧攥的拳头让她愣了一下,突然想起什么,狠拍了一下自己的脑门儿,她四下张望着,却不知道身在何处,她堵住一个路人询问电影院在哪里,那人指指前方,告诉她还有一站多地。

王大花等不及再坐电车了,迈开大步,朝着电影院的方向跑起来,她恨那个孙世奇,背着三花找女人,她也恨自己,刚才怎么光想着孙世奇的破事了,把夏家河交给的正事都耽误了,她得快跑,把耽误的时间抢回来,能抢一点是一点。王大花疯了一般地跑着,她并不知道,有一种叫使命感的东西已经无声地开始走进她的生命,此时,正与她的脚步一起,快步如飞地行进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