洗过澡换上睡衣的冷颜，绕着房间找了一圈，没有找到吹风筒，才要拿起房间里的座机问问前台，就听手机响了，是芝芝。
她瞥了一眼床头灯上的时间，夜里十一点半，“芝芝，找我有事？”
“姐，不是故意要打扰你休息的……就是，就是那个甲方小弟弟，唉，叫什么大锤还是怕锤来着，我记不住，就那个锤子吧，真的认真地写了邮件。”
冷颜被她逗笑，那个白总大金主家的富二代甲方，英文名叫做“Patrick”，她提示着：“你别叫习惯了，回头见面改不了口。”
“他发了十封邮件！十封邮件哦！还要求我们今天十二点前必须给他反馈！可距离十二点只有半小时了！他是魔法么？不不不，丫是灰姑娘么，过了十二点就没有南瓜车和水晶鞋么？我真的是大无语了！”
“别急，我看看。”冷颜说：“你睡觉去吧，一会儿我来回复。”
芝芝大学毕业没多久，目前还没有过实习期，二十出头，是个极小白又直球的姑娘。遇到这样难为人的甲方，肯定会有些抱怨，也是自然。
这个Patrick要做的项目听起来很简单，他打算在霖州最高学府——霖州大学外的商圈里，开一家咖啡馆。
而冷颜这次出差也是因为这个项目。
冷颜所在的公司——六界游戏，本来是一个主营做手游的公司。公司总裁白轩，在前几年手游最火的时候，拉着一帮热衷打游戏的哥们儿开创了六界游戏，做了一款名为《盗世书生》的古穿手游。
他那年正是三十出头，意气风发的时候。他们几个创始人，都对自己研发的这款游戏的未来充满期待，不知是带了主创的“亲妈滤镜”，还是这款游戏确实值得一玩。
游戏刚上架的时候，短短地小火了那么一下，也就一下子，然后就没有什么然后了。
主创的几个人，跑了整整一年，原本是信心满满地去拉风投，商业策划书的纸质版文件彩印了一百多本，可时运差了那么一截，正赶上手游的风口，同类型游戏竞争太过激烈。
加上那时候，不知是被同行黑了，还是赶上了倒霉的寸儿点，出了一起大型又惨烈的公关事件——盗世书生的游戏被一位网友的万字小作文分析贴吐槽，而后形成了一大波群嘲。
零落叫好的声音，无法掩盖住已成大局潮水似的唱衰，最终这款游戏停留在了研发初期的版本，只偶尔修补bug，鲜有更新。
一年之后，当初主创们一腔热血的信心被消耗殆尽，走的走，散的散。最终，白轩拾起初心，放弃融资，将半副身家砸到游戏里，自己继续运营着六界游戏公司。
这几年，这款游戏不温不火地运营着，谈不上赚钱，也谈不上亏钱，卡在勉强收支平衡的状态。
原本倚靠这个游戏而活的公司，因为这样的局面，其他部门为了生存，只好去找各自的营生。
而冷颜所在的运营部，原本是为手游做推广和运营的部门，也不得不去接其他相关的设计、运营项目，以自给自足。
白轩经常将自己的人脉介绍过来，久而久之，冷颜所在的运营部竟然成了全公司最赚钱的部门之一。是以，这才有了Patrick这个项目，做校园咖啡馆。
冷颜的团队，在调研过大学生市场需求和霖州大学附近商圈的运营情况后，制作出来了一整套的咖啡馆策划案，可Patrick改动再三，仍不满意。
于是，才有了这次出差，Patrick不计成本地让乙方一周跑了三个城市，去“拜师学艺”三个一线城市网红咖啡厅的运营。
而冷颜此次休假，一部分原因是因为加班了整整一周太过疲倦，而更多的的原因是，年仅十七岁的甲方负责人Patrick，在推翻了无数稿意见后，让冷颜的团队将调研过的三家咖啡馆抄袭在一起。
冷颜同白轩抗议过，他们部门要吃项目承接这碗饭，那抄袭就是极短视的行为，若被同行揭穿，以后很难再立足。
白轩本着和稀泥的态度，没有肯定，也没有否定，只说让冷颜再想想办法。
冷颜考虑到自己最近确实状态不好，就申请调休。这样也许休息一阵，能有更好的解决方案。毕竟，她是个打工人，赚的钱，很大一部分来自于为顶头上司解决问题。
已经吃过感冒药的冷颜头疼欲裂，实在懒得烧热水喝，她拧开了一瓶矿泉水，坐在书桌前，打开了笔记本电脑。
当打开邮箱，看见【未读邮件】后标着“15”时，她笑了。
就这么五分钟的功夫，Patrick小朋友竟然又发了五封邮件？
她一封一封地看着，边看边打字回复着。根据她多年的工作经验，她清楚地知道，这样的回复，治标不治本，只会有两种结果，让甲乙双方无尽止地拉扯，或者，她的团队，单方面被虐。
鼠标的光标停留在【发送】键上，她迟迟没有点下去。
正在这时，房间门被敲响。
“谁？”冷颜问。
“我，贺穆清。”
冷颜走到门口，看了一眼猫眼，没有开门，“有什么事？”
“给你拿个药箱。”说完，贺穆清发现自己这行为好像有些唐突，眼神瞥向一旁，停了一秒，又补充道：“我听你说话声好像是感冒了……见灯开着，就过来了。”
冷颜将身上睡衣裹严实些，顶着湿漉漉的头发，开了门，“我刚才出去买了药，有些药品我过敏，想着还是自己出去买比较好。已经吃过了。”
开门后，贺穆清的视线刚好落在冷颜还有些滴水的头发上，他眼神自动瞥到一边去，递过来一个药品箱，“这个比较全，里面除了常用药品之外，还有防狼喷雾。你要是晚上出门不放心，可以带着。”
冷颜嘴唇动了动，“哦”了一声，原来重点不是感冒药，是给她送防狼喷雾。她脑海里出现少女遇流氓，少年路见不平拔刀相助，继而英雄救美的画面，颇有意味地说：“我相信这里的治安还是不错的。”
“嗯。”毕竟两人眼下是客栈老板和住客的关系，贺穆清很是避嫌，摇了摇手，算是作别，转身就走。
走了两步，似想到了什么，又转身回来，退步慢慢倒走着，“如果遇到任何问题，都可以找我的，千万别客气。最近游客也不多，能帮的我一定会帮的。”
“好。”冷颜没有关门，她看着贺穆清远去的背影，忽然生了好奇心，叫住他，“贺穆清！”
走廊里，雕花的步道亭榭下，贺穆清停下脚步，侧着身子，转了头，回眸带着些惊喜，“你叫我？”
“现在就有个忙，我遇到些问题，要帮么？”
贺穆清整个人转过身来，“什么问题？”
冷颜看了一眼身上的睡衣，“稍等。”她转身回屋批了件米色风衣在外面。
又打开门时，就见贺穆清已经从隔壁的工作间里，拿出一条白色浴巾来，举到她眼前，“你没找到吹风筒么？在床头柜的第二层。”
“确实，没找到。”冷颜接过浴巾，围在脖子上，擦着头发，直接道来：“我想问问，你们这个年纪的男孩子，对设计抄袭这件事，是持什么看法？”
“去集贤堂坐。”贺穆清引着她，走到了公共区域的太师椅坐下。这处原本是古宅里会客的地方，叫做集贤堂。
他摸了摸桌上的茶壶已经凉了，就走到一边的木格柜子边，打开柜子，里面放置的是一个饮水机。他抽了两个一次性纸杯，撕开了两个茶包，丢进去，接了热水，“太晚了，我就不泡茶了。”
冷颜接过他递过来的一次性纸杯，瞥了一眼，杯子里面装的非白水，是茶汤，“这？”
“酸枣仁茯苓茶，安眠的。”贺穆清这才坐回到太师椅上，将自己的那杯安眠茶放在两人间的茶桌上，一脸无辜模样，望着冷颜，问道：“什么是你们这个年纪的——男孩子？”他将“这个年纪”几个字咬音很重。
“十七八岁？二十左右？”冷颜解释着：“我在做一个项目，遇到的甲方是个十七岁的男孩子，上学比较早，自诩是天才少年那种，今年九月会上大一。家里条件不错，他要在大学周围开个咖啡馆。”
贺穆清猜着，“所以，他找了个网红咖啡店，让你们照着抄？”
冷颜点头，“没明着说抄，但是找了几家风格完全不同的，要我们兼具其中的特色。”她谨慎地将对方直接说“照着抄”的话隐去了，就当自己在做市场调研一般，假设情况。
“我有必要强调一下，我并不是十七八、二十左右。”贺穆清抬了抬眉毛，有点无可奈何，十分正经地望着冷颜，一字一顿地说道：“我二十四了。”
“……”冷颜看着他，明白对方这样的表情，是希望自己需要给予回馈。她毫无表情地感慨道：“看起来蛮年轻的。”
贺穆清嘴角别有意味地笑了笑，“那你多大？虽然这个问题有些冒昧，但是我很想知道。”
这没什么好隐瞒的，她从来直面自己的年龄，“二十八。”
“看起来蛮年轻的。”贺穆清学着她的腔调说道。
这小孩！倒是很会！冷颜有点儿想笑，不太能分辨他是有趣，还是记仇，将话题转到最初的问题上，“那你怎么看呢？”
“如果你是做不同年龄观念调研的话，我的年纪是不是超出调研样本了？”贺穆清笑了，露出整齐洁白的牙齿，那笑容灿烂得如三月春光，尽数投入到了冷颜眼中，她觉得看见的周遭好似都亮了些。
就听贺穆清又说：“他十七岁，即便家里从商也好，过早接触过社会也罢，应该是比较浅显的。他可能只是觉得网红店好，不觉得集众所长是抄袭的概念。我猜，也许他脑子里根本没有知识产权的概念。这个时段的男孩子虽然有些恃才傲物，有些自大，但是一般的人，是听得懂人话的。”
“知识产权？”冷颜倒是把这个关键因素给忘了。看过的三家店中，两家是原创品牌，一家是连锁店，三家都明显使用的是注册过的商标，整体的装修是按照VIS视觉体系去做的。
如果有太过标志性的雷同抄袭，确实会有侵权的可能性，但是知识产权领域目前索赔很难举证，如果Patrick铁了心要抄，也是很可能知晓这个事情，摆明想要钻空子。[1]
冷颜发现这事无论换什么角度去思考，都会将自己赶入死胡同，她自我分析似地小声说：“这里面的问题就是，借鉴、过度借鉴、理念借鉴、抄袭，如何界定，如何保障呢？怎么才能说服他……”她发现自己不是在做调研，更像是在和贺穆清讨论解决方案。
“他应该能听懂人话。”贺穆清笑了，重复了一遍自己说过的话。
经由他一点，冷颜忽然福至心灵，“我知道怎么办了。”她起身，欲朝着房间走去，满脑子都是要怎么回复Patrick邮件。走了两步，才想起来，自己好像还没同贺穆清道别，就回身在桌上拿起杯子，举了举，“今晚，谢谢你的安神茶。”
冷颜已经回了房间，关上门，可贺穆清的目光，仍落在她方才坐着的位置上，看着自己茶杯里的热气蒸腾着，愣住了。
张妈听见集贤堂里的声响，从自己的休息间走了出来，就见贺穆清似笑非笑地盯着一个茶杯发呆，她问：“穆穆，是冷小姐遇到什么问题了？我好像听见她的声音了。”
贺穆清：“没事，就随便聊了两句。”
张妈一愣，贺穆清运营这个客栈一个多月了，头一次和客人私下聊天。显然，冷颜已经回房间了，“那你还在这里做什么？”
“我……”贺穆清被问住了。是啊，人都走了，自己还坐在这里做什么？他顺手拿起茶杯，喝了一口，又端起来，朝着楼梯走去，“我猜我可能会失眠，喝杯安神茶。嗯，张妈晚安。”
“晚安啊，穆穆。”
他路过冷颜住着的“海棠春睡”房间时，嘴角带着笑，用着仅自己听得见的声音，道了句：“晚安。”
鼠标落在“发送”邮件的按钮上时，已经夜里一点。冷颜关了笔记本电脑，打开微信和芝芝聊天的页面，发送了一条语音：“问题解决了，Patrick应该不会再让咱们抄袭了。明天好好休息一下，先跟进别的项目吧。这个项目，放一放。”
她本想给芝芝留言，等她明天听见就好，没想到芝芝秒回语音：“姐，你太厉害了吧！怎么做到的？我看见怕锤老弟回复了，他说‘好的’！我整个人沸腾了！邮件还没细看呢！快说说，你怎么说服他的？”
晓之以理，动之以情，陈情抄袭可能会带来的利和弊，以及Patrick作为实际运营方和风险承担方，可能会面对的风险点和投入成本，毕竟Patrick是要打开门做生意的，不会在一开始就砸了自己的招牌，冷颜本想这么说。
可不知怎么的，眼前浮现了贺穆清那极阳光的笑容，就学着他的腔调，说：“我猜，他应该能听懂人话。”
作者有话要说：[1]VIS:Visual Identity system视觉识别系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