骆绯歌在先前的酒馆租下一间客房,过了约摸一个时辰,才见段汐萝推门而入。
段汐萝神色平静,看不出来和崔籍说了些什么。
骆绯歌说话向来像根木头一样直来直去,这回却是绞尽脑汁斟酌了许久,想着自己该不该问些什么。不该的话,要如何化解眼下的寂静;该的话,问什么才能尽量避开可能会伤着师尊的话题。
一旁自顾自倒酒的段汐萝瞅见她瘫着脸,目光呆滞地盯着平平无奇的木桌,忍不住被逗笑了,随手一丢就扔了块留影石给她。
沉思中的骆绯歌下意识接住,不明所以地看向段汐萝。
“你个小呆子,”段汐萝饮了口酒,语带戏谑,“你脸上明明白白写着四个大字,左脸写着‘想问’,右脸写着‘不敢’。”
骆绯歌:“……”
“留影石里是我和崔籍的谈话过程,方才一群人知道我没死,过来凑热闹,人多眼杂的——都是垃圾,你不好呆在那,”段汐萝补充,“臭熏熏的,会把你变蠢。”
骆绯歌虽不知段汐萝昔日的种种,但这几年起码能知道段汐萝绝非那种走到哪都会被唾骂的类型。
死生之地多的是德高望重、活着时远近闻名的大能,而且大部分走的不是杀戮道,靠的是悟性入道。而论武力,这里头“年纪轻轻”的段汐萝算第一人,众人会理所当然地畏惧于她的剑,却不会对她这个人有什么恶意。
比武台下除了起哄,该喊的“老段”,该谈天说地喝美酒的时段,那是一样不少。
骆绯歌知道,那群被段汐萝称为“狐朋狗友”的前辈,才是真正“认识”段汐萝这个人的知交;左烟宗从小到大的同族,却仿佛被贴上了什么刻板的标签,骨子里就理所当然地认为“段汐萝是个祸害”乃至理名言。
她点点头,朝段汐萝应声道:“您放心,我定不与垃圾为伍。”
段汐萝又笑了——自从她出了死生之地,就老是在笑,只是笑起来不再那么大刺刺、不拘小节,转眼间就收起了浑身的嚣张,添了几分稳重。
骆绯歌眨了眨眼,“我可以看吗?”
“你不看,我给你拿着玩吗?”
骆绯歌屈指敲了敲留影石,一小块光屏便出现在留影石上方。
段汐萝和崔籍相对而立。
谈话内容不算长,大部分是崔籍在说、段汐萝在听。
他说,当年段汐萝遭人暗算掉入洛汀岸,他只堪堪来得及割舍半魂拼命想救她,但没几天她的本命魂灯就灭了。他以为自己那半道神魂落到了旁人手中,而段汐萝死了。
他行尸走肉地活了百年,数次险些因此丧命,是阮浅的出现救了他,阮浅不厌其烦、不要命一样硬生生将他拉回的人间。
“你走了四百年啊,汐萝,不是四年、四十年。”
崔籍苦笑,“儿时你走了一日,我能等你一日;少时我自恃才高,凭着一腔欢喜,也能等你八十多年。可我一身病骨,肉体凡胎,你走时我也只是个终年寿命只有四百年的金丹修士。我终其一生都在等你,到了天人五衰之际,却是因为旁人的情意霎时顿悟,突破瓶颈。——我不可能辜负了浅浅。”
留影石内许久没有一丝声响。
良久良久,段汐萝哑着声道:“那你当日为何不直说?为何要瞒我?那天你用那么长的时间要抱我,怎么连一句‘我心中有了旁人’都没时间说?你说了,我自然死的干干净净。”
“因为我放不下你,”崔籍道,“我们不可能两清。”
听到这,骆绯歌眼皮狂跳,这什么狗屁发言?
曲寒山向来对道侣忠贞不二,骆绯歌自小耳渲目染的都是“宁可一人两袖清风,也绝不和三心二意之人过日子”,崔籍这种试图两个都要、都舍不得放手的态度狠狠踩到了骆绯歌的神经之上。
他要是当真痴情,坚定选了阮浅,骆绯歌也不至于说什么,她师尊确实走了太多年,崔籍移情别恋固然会让她师尊心有酸涩,但也算人之常情,何况阮浅能让他在天人五衰之际还能顿悟突破,算的上大恩大德。
可他这般两头抓着实令人不齿——至少骆绯歌不齿。
留影石的最后,段汐萝猝不及防地开口问:“我送你的春弄玉笛呢?”
崔籍神色有一丝僵硬,半晌才道:“当年我一见春弄就想起你,某次寻死的时候,不小心弄丢了,加之我修为愈发后退,没能感应到它,也就……”
段汐萝平静地“嗯”了一声,转身离去。
留影石随之暗淡下来。
屋内安静了片刻,段汐萝垂眸道:“他似乎……跟以前有些不太一样了,但在谈话的时候我暗中诈过他几次,他记忆清晰,不可能是夺舍。”
——不是夺舍,那就是本人。
骆绯歌静静地看着她,轻声道:“师尊,人是会变的。”
段汐萝眼中出现一瞬即逝的茫然无措,骆绯歌抬手结了个印,青丝凝聚成一片长势泼辣的凌霄花。
她道:“人心易变,不必为此伤神。愿师尊犹如此花,永远张扬肆意。”
段汐萝愣怔了一下,旋即抬手捂着眼睛止不住地低笑,“承你吉言。”
……
此后几日,段汐萝去崔家言简意赅地说了要还崔籍半魂一事,便带着骆绯歌去四处试炼,并同时搜查修士失踪一事。
骆绯歌说了自己的猜测,段汐萝沉吟许久,决定带着她一起去先前那地方再探一探。
但之前发现骆绯歌的修士已经不在那里了,守卫依旧寥寥,修为却不敌先前的那几人。
她们轻而易举地混进去,里里外外找了个遍,并没有发现任何不妥,只好放弃。
这日,崔家派人来说已经在准备取回半魂的事宜,需要段汐萝过去一趟。
崔家有个天阶灵器,可以大大降低分离神魂的难度,也因此连杨寻鹭都没办法解决的问题,段汐萝却知道在崔家一定可以。
段汐萝和骆绯歌来到崔家时,恰好遇到一众人气势汹汹地在崔家大堂闹事。
段汐萝扫了一眼,顿时嫌弃的不得了。
“……又是熟人?”
“不熟,”段汐萝眉头紧皱,“我爹。”
骆绯歌:“……”此话从段汐萝口中说出来,竟然半点违和感都没有。
段汐萝本来都走过门口打算能有多远走多远了,就听见她臭不要脸的亲爹操着一口苟延残喘的苍老话音,理直气壮地说:“阿荷平日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只会在夜里来崔家找崔籍,方才我可打听过了,她十日前来过崔家,却没见她出去!今日你们崔家再怎么说,要么把阿荷找出来,要么,今日必须给我克制天人五衰的灵丹!”
——阿荷,十日前。
骆绯歌和段汐萝面面相觑,骆绯歌有一种不好的预感。
段汐萝:“他口中的阿荷是我娘,也就是那天我让你抓起来那个人。”
骆绯歌:“刚刚猜到了。”
“你没放人?”
“原先是打算等您回去再审问别的事的,后来忘了。”
“我也忘了。”
“也就是说……”
师徒二人脱口而出:“她还被绑着?!”
二人双双眼神飘忽,难得生出些许愧疚。
段汐萝悄声道:“我去放人,你留在这听一下戏。”
骆绯歌颔首。
里头崔籍没有出来,处理事情的是之前面色冷峻看似中年的男修。
骆绯歌悄无声息地混进人群里,一边听身旁的侍女说闲话,一边看着大堂内段汐萝她爹——也就是段家家主撒泼打滚。
她耳力不错,在围观群众里听到不少辛密事。
“……也不知道那位莫荷夫人怎么那么喜欢这种人,居然肯日日来求家主灵药,明明连个正经名号都没有。”
“谁说没个名号?段家家主可说了,她要是当真求的回来克制天人五衰的灵药,就要跟道侣和离呢!”
“这种话你也信?段家家主从以前就是个风流性子。如今段家式微,要不是他道侣母家有点势力,恐怕段家早就掉出世家行列了!他怎么敢和离?”
“啊……要是这样那位夫人岂不是挺可怜的,我见她日日来此,长的也不错,怎么就一颗心搭在这种人身上!真可怜。”
“前几日不是说有个死了很久的祸害回来了吗?就是那位夫人生的,还是她主动爬的段家家主的床,拼了命地保住孩子,谁知道生了个祸害。”
“我知道我知道!据说那个祸害小小年纪就杀人,那位夫人怪她不讨喜,为了讨宠爱,好几次差点弄死那个祸害给段家家主取乐呢!”
“这要是真的,那岂不是这一家都没一个好人!”
……
众口铄金,积毁销骨。邻里不善,血脉亲缘责之以恶行。
骆绯歌心中一紧,竟无法想象少时她师尊是如何在那种环境里顽强地活下去的,明明她的剑意那么刚正夺目,烈如骄阳,半点怨天尤人的阴霾的没有。
——是因为崔籍吗?
如果是的话,那她该多难过。
突然之间,在花团锦簇里长大的骆绯歌忽然想到,在往昔看过的寂静无声的书籍里,那些寥寥几笔的苦难是真真切切发生在世人之中的。
这世间也会有像她一样在屠杀中侥幸逃生的存活者,背负着血恨咬牙前行;更会有像段汐萝一样不被理解、被人以恶意相待的修士,坚守着自己的道踽踽独行。
世间从来不是她一个人在默默违背天命,无数不甘屈服命运的修士在逆天而行,哪怕绝大部分人像左烟宗盲目地仇视段汐萝一样、坚定不移地拥护男女主,她也不是一个人。
横亘在骆绯歌心中畏惧许久的东西,顿时烟消云散。
——曲寒骆氏推衍天机千百年,从来没有一次是错误了。她在害怕,怕书中的一切会成真,害怕天道当真一手遮天,无限度地给男女主扫平道路。
好在并不是的。
她活了下来,段汐萝在书中连只言片语都没有,却能打败孟渡寒,在那么多层出不穷的恶意里闯出一条光明大道。
灵台明朗,骆绯歌周身一轻,山渐青悄无声息地出现在她身前,“哗——”剑意扫荡而出。
“什么东西——!”
“啊啊!!!——”
“怎么回事——”
急急赶回来的段汐萝目瞪口呆地看着不远处成了发光体的小徒弟——骆绯歌突如其来的顿悟让她的剑意无意识地散发出来,天地灵气一股脑朝她身上钻进去,四周的人被缠绕的剑气和灵力齐齐震出,现场登时乱成一锅粥。
“卧槽——”段汐萝一手提溜着莫荷,一手给骆绯歌布下结界,嘴里难以置信地嘀咕,“我他奶奶的就让你听个笑话,这他娘的顿悟个什么玩意儿!?”
被崔籍影响多日的心情瞬间全然转到了骆绯歌身上。
卧槽,段汐萝欣喜若狂地想,活该让死生之地那群老东西瞧瞧,谁说她教不了徒弟,小骆儿她多争气啊!
作者有话要说:[恶搞剧场]
接下来几日,骆绯歌频频被段汐萝拉去看戏,她以为师尊别有深意。直到段汐萝喝高了——
段汐萝:快顿悟!
骆绯歌:……我们对彼此都有一定的误解(▼_▼)
此时,远方的容惊峥还在认认真真地被煮在锅里……
“众口铄金,积毁销骨。”——《史记·张仪列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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