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子摇摇晃晃。
官道纵比小路平坦开阔,路上终究少不了颠簸,马车里,去年被封为雍亲王的四爷正支着下颚,双眼紧闭,眉头微皱,他的下巴满是胡茬,神色憔悴。
“爷,”苏培盛打起帘子,手里提着个戢金食盒,“消暑茶已经熬好了,奴婢给您倒一碗。”
四爷睁开眼嗯了一声,苏培盛弓着腰,挽起袖子,打开食盒,从里面拿出一珐琅麒麟杏叶壶。消暑茶名是茶,实际上添了不少压暑气的药材,故而味道苦涩极了。
一杯茶下肚,苦味在舌尖蔓延开,四爷这会子整个人才精神了不少。
他抬眼看了眼正年轻的苏培盛,心中感叹不已,问道:“还有多久到京城?”
“十二贝子说了还得有一个时辰。”
苏培盛见主子脸色好了不少,心下也松了口气。
他们主子身子骨一向不差,这随万岁爷去塞外一路上也没个头疼脑热,谁知道被万岁爷打发回京着手迎接的事,半截道上就出了差池,前几日起身后就有些食欲不振,今儿个更是没胃口,一早起来什么都吃不下。
苏培盛就怕主子出事,这回了京城对女主子可没法交代。
“爷,要不奴才先打发人回去说一声,先请个大夫候着?”
苏培盛压低声音说道。
今儿个爷要忙活的事可不少,若是身子骨撑不住,出了事那才麻烦。
这几年万岁爷的脾气可古怪着。
四爷摆摆手,“我没什么事,不过是有些烦闷罢了,过会儿就好。”
苏培盛见状,就不再多言语,又倒了一杯消暑茶而后识趣退下。
帘子落下,四爷脸上才露出怅惘神色。
他低头看着结实有力的双手,心中仍然不敢置信,即便临死前几年这位未来的皇帝曾经服用过道家丹药,但这并不代表他真的相信什么生死轮回。
然而偏偏这等邪门的事却发生在他身上。
四爷是重生回来的。
雍正十三年,八月。
满怀着遗憾跟不舍的雍正爷闭上了眼睛,驾崩之前他有太多太多的不放心,贵州叛乱未平、苗疆事务繁杂,准噶尔狼子野心始终不改,诸般事务都是他放心不下的,弘历年轻气盛,虽有才,却好大喜功,贪图享乐,雍正本想过几年朝政松散些,就找个机会好好板板弘历的性子,没想到却是迟了。
雍正爷怀揣着满腹的遗憾化为了一缕幽魂,他的灵魂瞧见熹贵妃、齐妃等人在乾清宫痛哭,熹贵妃面上悲痛,眼中却没什么悲意,甚至还能看出喜色。
这并不稀奇,他的子嗣不多,平日里最重视的是弘历,他一驾崩弘历继位,熹贵妃从此就是大清最尊贵的女人。
雍正爷心中复杂,再一瞧瞧其他人无非都用些姜汁浸泡的帕子才流出眼泪。
雍正爷正心中暗恼,就瞧见熹贵妃抹眼泪问道:“裕妃怎么到现在还没来?”
是啊,雍正爷这时候才想起裕妃,裕妃在他后宫里并不起眼,虽说生下了弘时,但素日来雍正爷对她关心并不多,顶多也就是让她母凭子贵被封为妃罢了。
“熹贵妃娘娘……”一个面熟的嬷嬷红着眼进来报信:“我们娘娘为万岁爷殉情了。”
这个消息震惊了当时满殿的妃嫔,也震惊了已经离世的雍正爷。
雍正爷只觉得脑子一懵,有晕头转向之感,还没来得及了解明细,整个人就失去了意识,待到再睁眼,他回到了康熙四十九年。
四爷摩挲着拇指上的白玉扳指,脑海里思绪繁杂,一时想起后年皇阿玛二废太子的事,一时想起十三弟的腿,又一时想起了殉情的裕妃。
他若是没记错,裕妃是今年进他的后宅。
四爷此刻心情颇为复杂,对裕妃他印象不多,只记得是德额捏所赐,貌美,但性子老实,跟谁都处得来,就是好商贾之事,连带着弘时的性子也混不吝。
他从未想过裕妃会为他殉情。
晌午时分。
雍亲王府已经收到消息,四爷已经进城了。
四福晋心中欢喜,忙让人预备了热水,干净衣裳,又准备了一桌酒菜。
晌午二刻。
一行车马停在了雍亲王府门口。
大门敞开,休息了一个多时辰的四爷下了马车,对翻身下马的贝子胤裪说道:“十二弟,你先回去洗漱一番,等回头我去找你。”
胤裪答应一声,领着人去了。
他的宅邸在东直门那边,离着雍亲王府可有段距离,要是他来找四哥,那来回反而耽误时间。
“爷。”
见到四爷平安归来,四福晋脸上露出笑容,她上前迎接。
四爷瞧见她,竟觉得有些陌生,乌拉那拉氏去得早,比他早了四五年,四爷都快忘记她的模样,如今刹然见到,竟觉得像是见到一个陌生人。
四福晋被四爷的眼神瞧得心里打鼓,但她到底是操持内宅多年的嫡福晋,当下不急不慢问道:“爷是要先换身衣裳,还是先用膳?”
“先换身衣裳。”
不提这事还好,一提四爷顿时觉得浑然痒痒,难以忍受。
四福晋答应一声,吩咐人送四爷去洗漱。
在洗漱一番后,四爷整个人神清气爽,待换了一身朝服,用过膳食,四爷才道:“下午还有些事,要预备迎接皇阿玛,回来怕是得晚一些。”
四福晋答应了,四爷又把李茂留下给四福晋帮忙处置从塞外带回来的各色东西。
等到李侧福晋匆匆过来,四爷就要走了,李侧福晋忙过来,盈盈行礼,“给爷请安。”
四爷看了她一眼,只点头,对四福晋道:“我先走了,那些东西你看着归置。”
“是。”
四福晋颔首,目送了苏培盛等人簇拥着四爷出去,待回头时,对李侧福晋笑笑:“李妹妹,爷事务繁忙,你有什么事等回头爷得了空再说吧。”
李侧福晋讪讪一笑,“我能有什么事。”
她寻了个理由匆匆告退,等回到自己院子里,气得跺脚,“莫非是福晋跟爷上了什么眼药,怎么爷有时间在福晋那里洗漱用膳,我一去,爷就连说句话的功夫都没了。”
芍药怕李侧福晋发火,小心翼翼道:“许是赶巧了,王爷一时不得空罢了,等夜里王爷回来,少不得要关心侧福晋您跟阿哥、格格们的。”
这句话让李侧福晋心中好受多了。
想起自己两个儿子一个女儿,李侧福晋心里就有底气极了。
她眼睛一转,走到梳妆台前,对着铜镜照了照,眉头皱起,“这身衣裳不合适,去取别的衣裳来。”
百合刚应了声是,正要下去取衣裳,就听到李侧福晋又喊道:“慢着。”
百合站住脚步,李侧福晋眉眼淡淡看向她,“让旁人去拿衣裳,你去打听打听钮钴禄氏跟耿氏做的新衣裳什么式样的?”
百合额头冒出细汗,点头应是。
酉初时分。
亲王府四处彩灯高照。
耿妙妙换了新衣裳,牙白色花卉蝶纹旗服显得她皮肤越发白皙。
云初手里拿着一条豆芽绿披风,“夜里风大,格格系着披风才好,别着了凉。”
“这么一段路,用不着吧。”耿妙妙有些困了,打着哈欠。
大晚上的要去当个背景板,耿妙妙心里是有些不乐意的,奈何形势比人强。
“有备无患。”云初说道。
她态度坚决,耿妙妙只好答应,等系上披风走去正院的时候,已经是酉时一刻。
正院里明亮无比,来往的仆人行事匆匆,却都各有条理。
耿妙妙朝明间看了一眼,她居然是来的最晚的,李侧福晋、宋格格、耿格格,二阿哥、三阿哥还有二格格都到了。
许是听见动静,屋里头的人都看了过来。
耿妙妙不由自主加快脚步,然而这时候偏偏旁边走出个丫鬟撞在了她身上。
哗的一声。
茶水全撒在了耿妙妙新做好的衣裳上。
那丫鬟像是吓坏了,整个人呆住了。
“你怎么做事的?!”
云初愣了下后,立刻变了脸色,那丫鬟哆嗦着嘴唇,“奴婢不是故意的。”
“不是故意的,那是存心的?”
秋蝉也反应过来了,气冲冲拉着丫鬟质问道。
那丫鬟吓得不知所措,惶惶然不知该说什么。
“格格,您没烫着吧?”云初拿帕子试图擦干茶水,可茶水早已浸入衣裳,这一擦,衣裳的颜色就晕染开。
耿妙妙皱眉,“没事,茶水不烫。”
“这是怎么了?”李侧福晋像是听见动静,跟新竹一块出来了,待瞧见耿妙妙身上的情况,李侧福晋捂着嘴,冲那丫鬟训斥道:“百合,你怎么做事的?我不过是让你去端一杯水过来,你就毛毛躁躁的,还把耿格格的衣裳给弄湿了。”
“是奴婢不是,奴婢一时着急,不小心撞到了耿格格。”
百合好似羞愧一般,抬起手啪啪就给自己两个耳光,脸蛋一下就红了。
新竹眼神一冷,飞快地看了眼好似盛怒的李侧福晋,又皱着眉头看向耿妙妙。
这李侧福晋,在王爷快要回来这时候闹,这是想搞哪一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