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莫萋萋才是他的妻

冬日雪时,陆府书房内。

滚热的地龙蒸烧着,书房内宛若盛夏,一枝梅花在瓷釉瓶中静悄悄的绽着,矮塌桌上玉炉沉水袅残烟,偶有狂风拍窗,竹林飒飒,越发显得屋内静谧。

书房内,两道人影隔着一道书案相对而立。

——

书案后站着的正是莫萋萋的未婚夫,陆慎,任金吾卫中郎将。

陆慎生的端肃冷沉,肩背直挺宽阔,身量极高,周身荡着一圈冷悍强厉的气场,似是一把沉重的墨刀,锋芒毕露。

而站在他面前的,是女扮男装的万春桃——万春桃已多日未曾瞧见陆慎了,自从得知陆慎要娶莫萋萋后,她一直在跟家中人吵闹,便被家中人关起来了,今日,是她扮成小厮,偷偷找来的。

她要陆慎给她一个交代。

他拧眉沉面时,任谁瞧了他都会怕,但万春桃不会。

万春桃吵闹,胡来,且有恃无恐,因为她知道,她永远是陆慎的例外。

书案前的姑娘穿着一身不伦不类的小厮衣服,面颊被涂抹的泛黄,瞧着狼狈极了,正梗着脖子、眼眸含泪的望着陆慎,一字一顿的说:“我不信陆哥哥要娶那个莫萋萋,我不信!除非陆哥哥亲口告诉我!”

陆慎立在案后,神色冷漠的望着她。

万春桃,自小跟在他身后长大的小妹妹,她生了一张可爱的圆脸,笑起来的时候两颗小酒窝,莽莽撞撞,吵吵闹闹,像是一只永远扑向他的小狗崽,见了他便过来舔他的手指,扑腾着爪子往他的怀里冲。

在过去无数个日子里,万春桃就像是现在一样,伴着他在书房中看书,撒娇一般唤他“陆哥哥”。

他的心底里,一直将万春桃当做妹妹来看待,可偏生,万春桃喜爱上了他。

在得知万春桃喜爱上了他之后,他便立刻远离了万春桃,并与万府讲过,让万府将她关起来。

但谁能想到,万春桃竟自己跑来寻了他。

“够了。”陆慎冷眼看着万春桃,一字一顿道:“莫萋萋会是我的妻,春桃,我将你当妹妹看,你不要无理取闹。”

万春桃眼眸里含着泪,那双执拗澄澈、如同倔强的小动物一般的圆眼执拗的望着他,说:“陆哥哥,你说你喜欢她,我立刻就走。”

陆慎面色微冷。

他喜欢莫萋萋吗?

也并不,他不爱任何女人,莫萋萋只是他登上皇位的踏脚石。

他选莫萋萋,一是因为莫萋萋乖顺听话,任由他摆弄,二是莫萋萋身份合适,可利用莫萋萋钳制莫苍木,与他一起谋反。

——没错,谋反。

他名义上是万府养子,但实际上,他出身宫廷,本是先帝皇子,他的母亲曾对万府有恩。

多年前,他的母亲赵贵妃被人残害,死无葬身之地,他被送进宗人府,忠仆想方设法带着他逃出宗人府,将他改姓,送到万家长大。

万家对外称呼他是旧人养子,教养他长大,因恩人赵贵妃惨死,所以万府盛怒之下,暗地里鼎足全力助他谋反。

对于陆慎来说,杀母之仇不共戴天,他这一生,必须重登皇位。

可是,要登上皇位,就要有足够的支持,万家是当朝武将,武将的支持有了,他还需要文人。

前任当朝右相,现任漠北郡守的莫苍木,莫萋萋的大兄,是最好的人选。

他需要莫府的支持,所以他设计对莫萋萋英雄救美,引莫萋萋爱上他。

他必须要娶莫萋萋,他要想方设法将莫苍木绑在自己的船上,到时候,他一旦谋反,才好以莫萋萋为要挟,逼莫苍木与他一起谋反。

陆慎的停顿与迟疑让万春桃以为自己有了机会,她急迫的询问:“陆哥哥,你回答我!你是不是真的要娶她?”

“春桃——”陆慎拧眉,腹中千万语,但最终落出来的只有一句:“听话,我只当你是妹妹。”

万春桃一个女流之辈,性子太过张扬肆意,不可得知谋逆大事,所以陆慎根本不能将他娶莫萋萋的真相告知她,莫家父兄也都帮着他瞒着万春桃。

万春桃浅薄的猜测道:“陆哥哥是不是怕我父兄不同意?春桃不怕,春桃心里只有陆哥哥。”

在万春桃眼中,陆慎是万府收养的孩子,与她一起长大,对她格外纵容宠溺,她一直以为陆慎喜爱她,却没想到,一转头,陆慎便要娶别的女人。

她不能接受,她爱了陆慎无数个日夜,她不可能把陆慎拱手让人。

陆慎拧眉闭眸,声线越发无奈,道:“万春桃,你不要问了,今日之后,也不必再来寻我。”

万春桃根本就不懂,她脑子里只有那点浅显的女儿心思,只知道情情爱爱,而陆慎,是要谋反的。

万春桃那双圆眼中的泪从扑簌簌的往下掉,她依旧不死心,反反复复的逼问到了一个令人厌恶的境地:“那你说,你心里有她,我就走。”

书房骤然陷入寂静,只剩下万春桃的眼泪无声的砸落到地面间。

陆慎神色越发冷,说:“既然你非要问,那我便答你,没错,我心里有她,我非她不可,你,我只当做是妹妹,万春桃——”

如果能以此,断了万春桃的心思,也是好事。

而就在这时,书房外的门突然传来“嘎吱”一声轻响。

书房的门开了。

随着一丝冬日冷风从门外扑进来,将书房内僵硬的气氛撕裂出一条口子,露出站在书房外纤细的身影。

对方穿了一身浮光锦月魄色对交领长裙,外罩曾青色大氅,发鬓挽成简单的花苞鬓,抬眸间,露出一张娇柔怯怯的面来,不知听到了多少,正一脸诧异的望过来。

“陆公子——”莫萋萋那双清澈的水杏眼疑惑地看着陆慎,又看向一旁同样怔愣中的、小厮打扮的万春桃,似是有些警惕,声线柔弱的响起:“这位是...谁?我扰了你公务了吗?”

书房中顿时一片寂静。

陆慎从未曾想过莫萋萋会过来寻他,莫萋萋性子恬静,一贯知礼守节,虽然住在同一个府宅中,却从不打搅他的公务,也不会痴缠他。

她只会守在厢房中,一日又一日的等着他过去寻她。

所以看到莫萋萋的时候,陆慎只觉得心中一冷,后背都麻了一瞬。

莫萋萋方才听到了多少?

他的多年筹谋,不能在此出错!

而相比于陆慎的警惕和后怕,万春桃在看到莫萋萋的一瞬间,只觉得嫉妒。

莫萋萋生了一张雨后白梨的面,纤细柔美,惹人恋爱。

但落到万春桃眼中,只有一片厌恶。

这个出现在陆哥哥府宅中的女人,就是那位莫二姑娘了吧?

就是这个女人,勾走了她的陆哥哥!

凭什么?就凭她那副矫揉造作的样子吗?

万春桃暴怒间,刚要开口,便听到陆慎突然声线冷沉道:“万家派来的小厮,一个传话的跑腿,萋萋不必在意。”

万春桃不可置信的看向陆慎。

而陆慎却像是没看见她的目光一般,只快步走向莫萋萋,将莫萋萋拉入房间内,借用自己的肩膀挡住两个女人的视线。

万春桃只能看见陆慎的背影,听见陆慎温柔的声线。

“你怎的过来了?冬日天寒,仔细伤了身子。”说话间,他似是才记起来万春桃这个人,语气随意的道了一句:“你知道的,我母族是万家人,这位是在万家的小厮,你久居闺阁,不爱出去胡闹,应是没怎么听过万家,他过来走一趟是给我送些东西的。”

说话间,陆慎回过头来,一双眼眸沉沉的落到万春桃的身上,道:“还不快走。”

万春桃只觉得心口骤痛,她喜爱的男人,在另一个女人的面前,掩盖掉她的身份,让她快走。

她脚下似是踩在云端上,她想要大喊,想要骂人,想要痛哭,但是却怕陆慎生气。

她宁可自己伤心,也不想让陆慎生气。

所以万春桃白着脸,浑浑噩噩的行过去,身体僵硬的给莫萋萋行了礼。

万春桃离开这房间的时候,似是听见了她浑身的血液冰冻的声音,而站在她对面的莫萋萋瞧见外男,似是觉得羞臊,低头躲了一瞬。

就这么一瞬,万春桃含着泪看向陆慎。

陆慎却刻意忽略她,目光看向书房外,道:“来人,送万家小厮回府。”

他生怕这两个女人待得时间太久,叫莫萋萋察觉出不对来。

——

万春桃都不知道自己是如何从书房中走出来的。

她只知道,她站在冬日寒风里,僵着脖颈回过头的时候,正看到陆慎拥着莫萋萋,将人引入书房。

她双目赤红的看着他们二人的倒影,心中只剩下一片恨意。

她的陆哥哥以前明明对她那么好,为什么会不喜欢她呢?莫萋萋,你究竟使了什么样的下作招数?

不,她不可能将陆哥哥拱手让人的。

她一定要想个办法,将陆哥哥抢回来!

只要没有了莫萋萋,陆哥哥就会像是以前一样爱她了。

——

将万春桃送走、把书房的门关上的那一瞬,陆慎并未松懈,他的眼眸审视般的落到莫萋萋的身上,想要从莫萋萋的面上探查出一些蛛丝马迹。

为什么莫萋萋会突然前来书房、莫萋萋又在方才听到了多少、他刚才临时说的那些托词,莫萋萋信了吗?

而他的眸光落下来时,莫萋萋娇柔的面上浮现出了些许红晕,轻声道:“我今日午睡醒来,便想来看看你,给你带了一碗热茶补补身子——未曾想到会打扰到你公务,是我的过错。”

说到“想来看看你”时,她眉宇间一句话三分娇嗔两分羞涩,小女儿神态毕露。

陆慎心中一松。

莫萋萋丝毫没有怀疑他。

——没错,莫萋萋本就不会怀疑他。

他知道,早在过去一岁间,莫萋萋与他相处时,便已深切的爱慕上了他,否则莫萋萋不会与他订婚,更不会在婚期前提前两个月入到他的府门来。

她那般爱他,自然不会质疑他的任何话,不管他说什么,她都会信的。

“萋萋辛苦。”他心中巨石落了地,眉眼间便浮出了几分柔意,沉甸甸的望向莫萋萋,伸手想要抚向莫萋萋的面:“还为我送了汤来。”

他在外时,一贯是凶冷的,但在莫萋萋面前却不是如此,他那凌厉的眼眸一垂下来,眼角没少都堆满了温柔——就是他这样的姿态,让莫萋萋以为她是他唯一的喜爱,将莫萋萋蒙骗至死。

那雪泠泠的姑娘似是觉得娇羞,偏过面躲开了他的手,转身将手中的食盒放置到书案上,语气轻柔道:“我为你取汤。”

莫萋萋回过身,以单薄的脊背背对陆慎,陆慎自也看不见她因隐忍而泛红的眼,和眉梢中挂着的恨意。

没有人知道,她看见万春桃出现在陆慎书房中的一刹那,心中有多痛。

万春桃虽然女扮男装,但是她一眼便认出来了。

万春桃真的和陆慎有关系。

她的梦都是真的。

她脑海中似是有惊雷在响,那么多的梦挤在一起,让她呼吸都不畅,她僵硬着和陆慎演戏周旋,做出来一副懵懂无知,浑然未察的样子,但心底里却早已掀起狂风巨浪。

她颤着手将食盒里的茶拿出来,僵硬的放在桌上,脑海中却在思索她该如何做。

梦是真的,陆慎娶她是为了他们莫家的权势,陆慎最后还会谋反,害她和哥哥背负骂名、抄家落狱,而她又该如何做呢?

她不能重复梦境中的一切,她必须自救,但是她手中毫无证据,大兄远在漠北边疆,三岁间都不会回来,这也是她看见了万春桃也装没看见的缘由。

她现下住在陆府,就是陆慎掌中鸟,不扯下这一层窗户纸,她还是陆慎的未婚妻,扯下这一层窗户纸,她立刻变成阶下囚。

她此时是陆慎名义上的未婚妻,还有两月便要成婚了,众多把柄掺杂在一起,她势单力薄,不能直接反抗,她现在咬着牙说要解除婚约,别人只会以为她疯了。

凭陆慎对皇位的疯魔,强迫囚禁她成婚也不是不可能的,反正大兄远在千里之外,什么都不知道。

若是叫陆慎知道她已经知道了陆慎“逆贼”的身份,她说不准立刻就会死,陆慎为了谋反大业做得出来的。

一个个念头在脑海中闪过,她恍惚间,突然听见她身后的陆慎声线低沉、怀着几分关切的问道:“萋萋,算算时日,莫兄应已在漠北忙了许久了吧?也不知莫兄近日如何了。”

莫萋萋脑海中的思绪一顿,骤然浮起来件事来。

在梦境中这个时候,陆慎也问过她这句话。

以往每个月,她都会与大兄通信,大兄疼爱她,时常与她讲一些路途中的风趣事闻,也会告知她一些局势朝政,教她开阔眼界,明悟朝廷局势,不要只守着后院中,而他们兄妹写信有个习惯,会用一些暗语,所以旁人都是看不懂的,陆慎便总是与她聊一些信件。

她以为陆慎是在关心她大兄,所以事无巨细的将所有事情都告知给了陆慎,但现下想来,陆慎其实是从她口中在套漠北的事情。

在梦中,她告知了陆慎,大兄近日在一处地方处理了很多漠北匪患、伤了不少民兵的事,但现如今——

“大兄他们说是发现了一处铁石矿呢。”莫萋萋回过头来,对陆慎笑的娇娇柔柔,将手中的暖茶递给他,声线乖巧的说道:“好大一处铁石矿,就在漠北梁河县内,大兄已经要带人去占着啦,大兄说,那处矿石很好,应是能打造出不少精铁来呢。”

陆慎闻言,一双瑞凤眼中骤然迸发出些许冷光。

大奉广,天地宽,内有良田,外有矿石,在漠北与大奉的交接,有很多玉石矿与铁石矿。

这些铁石,都可以打造出精铁,精铁,就是武器,是谋反的资本。

大奉内的所有武器都被严格控制,精铁更是重中之重,从不允许任何人染指,毕竟,有了精铁,就能制造武器,有了武器,就能反叛。

对于陆慎来说,这个消息重若千钧。

陆慎将这个消息记下,继而接过莫萋萋手中的热茶,道:“多谢萋萋。”

热茶方才被外头冷风一吹,现下已是温热的口感了,入口绵密甜香,是小姑娘们常喝的口感,陆慎并不喜爱,饮了一口后便放下了。

而莫萋萋正乖巧的退后两步,与他道:“陆公子且忙公务吧,我先回寻春阁。”

瞧见莫萋萋如此听话顺从,陆慎因为万春桃胡闹而升腾起来的微恼便散了许多。

他一路目送着莫萋萋从书房中离开。

冬日竹林里,纤细柔媚的姑娘踏着飒飒声走远,陆慎直到瞧不见了她的影子后,才回到书案前。

他写了两封信。

一是给他手底下养的私兵的,让他的心腹马上去漠北梁河县内去争抢铁矿,一定要抢到铁矿。

他谋反的事情已经安排了许久了,有了这个铁矿,肯定能如虎添翼。

二是写给万春桃的。

想起来万春桃今日那双含着泪的眼,他提笔又落下,最终还是一个字都没写。

他是真切的将她当成妹妹看,希望她过得好。

一封空白书信摆在他面前,让陆慎心中发沉。

他定定的望着那信封,过了许久才捏了捏眉心。

罢了,不写了,等他成了大事以后,自会给万春桃寻一个天底下顶好的男人。

至于莫萋萋——

陆慎想起莫萋萋那双水润的杏眼,想起莫萋萋娇羞的模样,原本冷硬的眉眼渐渐舒缓开。

他不认为自己喜爱莫萋萋,但是莫萋萋那般爱他,性子又柔弱,他说什么,莫萋萋都会照着做,莫萋萋也是绝不可能离开他的。

日后,给莫萋萋一个不低的位份,给她莫府荣华富贵,也算是对得起莫萋萋。

这些念头在陆慎的脑海中一一闪过,最后被他全都压下。

“来人。”陆慎唤了守在门外的私兵,道:“将信送走。”

先顾不上儿女情长,他必须要把那座铁矿拿到手。

——

而此时,莫萋萋已经回了寻春阁。

她回了阁后,便将所有人都赶出去,自己一个人面色惨白的倒在了床榻间。

床榻柔软,层层帷帐遮盖天光,她一个人倒在密闭的空间内,娇嫩的脸蛋一片惨白,枕靠着柔软的枕头,惊惧的心口都在抽搐。

她该如何做,才能摆脱这一场抄家灭门的横祸呢?

她今日将信封中的情报给改了,她将一处匪患横行的地点说成了有石矿的地点,如果陆慎的人去了,一定会折损人手,不知道这件事能给陆慎带来多少麻烦。

但就这么点,阻拦陆慎是一定不够的,她需要更强有力的背靠。

她闭上眼,捂着胸口,开始逐渐回想她的梦境。

她想要再想到一点有用的东西,她迫切的想要挣脱出这个必死的困境。

——

越想她的思绪越沉,整个人浑浑噩噩的向下坠,躺在床榻间的姑娘捂着胸口,面色痛苦的又一次坠入到了梦境中。

这一次,莫萋萋做的梦接在她死了之后。

她死了之后,万春桃掩埋了她的尸身,对外宣称她逃跑了,而耶律九云得来了她在陆慎手中的消息,率兵逼城。

黑云压城城欲摧,刀刃向日金鳞开。

逼城时,耶律九云第一句话不是劝降,而是要陆慎交出莫萋萋。

阵前喊话时,哪怕知道是梦境,莫萋萋也觉得羞愤欲死——啊,已经死了!

但是,陆慎当时不知道莫萋萋死了,只以为莫萋萋变心了,忍受不了跟他在军营的反叛生活,自己逃跑了。

耶律九云也不知道,他以为莫萋萋是跟陆慎重归于好了。

他们俩都逼对方交出莫萋萋,声嘶力竭,荒诞至极。

说来可笑,两个为了国家大事而拿起刀枪的男人,在见到彼此的时候,第一个想的却是一个女人。

两个男人因此在阵前对峙,都认为对方抢走了本该属于自己的女人,最后因此演变成搏命。

梦境中杀声震天,血光里活煎人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