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年前我也去过相思里,那是国主府邸所在。”他故作不解的样子,“只是这次去,发现国主府邸的位置似乎有了一些偏差呢。”
“你老了,记性太差。”我想不出更有力的解释。
这老东西话中有话。
要知道现在的国主府邸只是个赝品,当初我在真正的国主府邸旁边施了个障眼法,弄了个外人不得进入的假府邸,故意造成国主府至今荒芜没有人坐镇的假象,再把真正的国主府改造成了如今的不停,让旁人以为是紧邻国主府的一座旧宅被翻新。反正一整条相思里的宅子都长得差不多模样。迄今为止,从没有人在这点上提出过质疑。
“我刚刚说过,铸造之根本,乃形态之转换。”寇争笑笑,“我对这件事尤为敏感。实实在在的器物,不论大小种类,自有一种‘重量’,扎根于世,绝不虚浮。而如今的国主府邸,看似正常,实如无根之萍,毫无重量可言,且外人不得入内,我离大门尚有三步之远,便被结界所挡。倒是它旁边的不停,根基稳固,气势充足,我在建筑风水上的造诣虽不及唐家,但也知晓宅子与所住之人息息相关,若居者体弱阴虚,宅子也必显病气,反之,若有强人坐镇,其宅也自有气势。这间平白冒出来的不停,看似个做小生意的场所,然而我却在这宅子上看出了点别的东西。”
都说人老会成精,不知道是不是应验在这个老头身上。
“你看出啥?”我继续装傻,“难道我的宅子还跟你抛媚眼不成!”
“王气。”他看定我跟敖炽,“虽然我不知这个词是否准确,但在我看来,你们的宅子透着一股刚正中直之势,而其中又有明亮温和悲悯众生之意。”
他顿了顿,又补充一句:“国主之位多年悬空,前些时候倒是隐约听到有新国主到任,但很快就被更多人否定了,都说国主府现在还空着哪,哪里来的国主。”
我脸上隐隐有些被看穿的谜之槛尬,但仍然死撑住:“你在我家外头随便看看就能看出这么多门道,不去给唐夫人打下手帮人看风水也是可惜了。你该不会觉得,你面前站的就是国主大人吧?”
“据说历任国主都是外来人。”他不依不饶道,“您二位穿着打扮,谈吐气质,一看就不是长居鱼门国之人。平日里跟你们相处的人,要么是知晓你们的身份,要么是太蠢所以被你们的谎话骗过去,不然你们焉能以寻常身份度日至今?我来东坊,不止是参加三府会考,更是听闻你不停的大名,特意来仔细观摩的。而且在那之前,我还费了不少时间去搜集你们不停过往的丰功伟绩。也知道你们有一儿一女,家中还养了两只信龙一头鲸,还有个叫做胖三斤的家伙伺候你们日常起居,且你们同官府的聂大人以及天衣侯也来往甚密。官府与天衣侯府素来是国主的左膀右臂,寻常生意人是不会这么容易接近这两位大人的。”他一口气说到这儿,用极其严肃的目光锁定我,斩钉截铁道,“也许你有自己的理由,不愿承认自己的身份,但在我面前,你是瞒不住的。”
稳住,必须稳住!这老东西究竟从什么时候就开始挖掘不停的秘密了?!而我居然毫无察觉?!
不等我跟敖炽再找借口,寇争突然跪下,慎重地向我磕了个头:“国主大人,我寇争生性孤高,不喜求人,奈何肉身凡胎,时日无多,只求在入土之前,请国主务必施以援手。”
“要我帮你?帮你啥?你该不是要把青童交给我养吧?不行我家里宠物够多了!!”我脱口而出,旋即想自打嘴巴,这不是承认自己的身份了么!
“请你帮她出鱼门国!”他收起所有的调侃、骄傲、狡黠,用最恳切地目光看着我。
我一愣,说:“这件事……你理当知道其中规矩,只有拿到龙骨帖者,才能得知龙门所在。而且唯有持龙骨帖本人可到龙门,就算你赢了,就算你得到此物,就算你把它双手奉送给青童,她也到不了龙门所在。我虽是国主,却对此地一无所知,又能帮你什么?”
“刺猬怪说过,鱼门国是被神抛弃的地方。”他皱眉,“俗话说旁观者清,我虽不知你们从前的来历,但以你们夫妇的本事,难道看不出鱼门国是一座巨大的监狱么?四坊虽大,但千万年来未有变化,我们知道世有神灵,但除了雕像,我们从未见过;我们知道李杜东坡唐诗宋词,但仅仅是从书本上知道,从没见过黄河之水天上来的壮观,甚至不知黄河长什么样子;我们也有菜谱,但其中诸多食材可闻不可见,寻遍鱼门国也不可得。可国中大多数人并没有意识到这些,即便意识到,也没有丝毫介意。”
他的语气有些激动,目光里也泛出热切的期盼:“但我介意。我知道鱼门国之外,还有一个更大的世界,如果青童能到那里去,或许她会忘记那些不该被记得的过往,不再热衷于做只挨打的沙包;也可能得到别的帮助,从此脱胎换骨,当一只不老不死、快乐幸福的僵尸;说不定在那个世界,还会遇到跟她一样的家伙,相濡以沫,天涯做伴。鱼门国还是太小,她需要真正的自由。”
我叹气:“你说的我都懂,可我说了,我虽是国主,可连我自己都不知道要如何走出鱼门国。实话跟你说吧,我是作为罪人来这里的,鱼门国就是我的监狱。虽然我一直觉得这座监狱更像个世外桃源。”
“国书!”他直言,“你身为国主,此物本该由你保管。有国书,就有出去的可能。”
“可此物已经被天衣侯没收了。”我摊手,“你也知道天衣侯是什么货色,要从他手里拿东西,可能比冲出鱼门国还难。”
他眼睛一亮:“你愿意帮我?”
“你我非亲非故,还害我无故沾染一堆麻烦,我为什么要帮你?”我横抱双臂,说不上来对寇争是个什么感觉,佩服他天赋异禀能人所不能,少年坎坷没有自暴自弃,但临到老却成了个看似聪明的老糊涂虫,为了那点心结,走上一条随时会惹出大乱子的危险之路。
惦记一个人是常事,但用一辈子去惦记一个人,很难。所以我烦他,可又没法真正讨厌他。如果青童能到外头去,也许她的命运真的会不同。
“你是没有帮我的理由。”寇争起身,认真道,“如今我不当你是国主,只当你是不停的老板娘。我开始就动了跟你做生意的念头,之前对不停的种种勘察,也是为了看看你是不是骗钱的三脚猫。但你家信龙跟青童做了朋友这件事,却是偶然,非我所为。所有对青童亲近的家伙,我都会格外留神,故而才发现常去众乐场看她的白衣盲公子是你不停的成员。我跟踪过它们几回,亲眼见着它们在不停门外化回原形,穿门而入。就在我打算择日上门同你们正式会面前,信龙带了你家愁眉不展的小丫头来找青童,我眼见着青童拿镜子照了小丫头,翌日一早,信龙便来取走了一只小猫。我没有阻止,一来是这样的小猫即便异化也威力有限,二来此事一出,我也想看看你们处理意外的本领。你们果然一路寻到青童这里。
“唯一的意外是,你们没想到青童这丫头出于好心,给你备下了这么一份‘大礼’,此时我再不现身除去子淼的话,便真会祸及无辜了。而我也没想到,在你的梦里,竟然有这样一号人物,一个真正的神灵。”
信龙兄弟半死不活地被敖炽抓在手里,要不是看它们模样虚弱加上价格昂贵,把它们撒上孜然做成烤串的心都有。这些家伙啊,不论信龙还是青童还是寇争老儿自己,今日遭遇之种种麻烦,全都是好心办坏事所致,我也不知该说是遇人不淑还是流年不利,一番折腾下来,发现整件事里并没有一个真正的反派的无力感,比没饭吃的感觉还糟糕。
“你要是别这么多心眼,把勘察与搜集情报的环节都省了,一开始就来跟我谈生意,会省去多少麻烦!”我冷哼一声,“我做生意历来童叟无欺,不停开业以来,从未辜负过客人。”
“我做事历来谨慎。何况这次我要找的东西,非同小可。”他认真看着我,“那么,你愿意接这笔生意么?”
鱼门国的国书……唯一记载了鱼门国来历以及所谓“龙门”的种种秘密的玩意儿,不止寇争,也是聂巧人心心念念想要的东西。
他们是鱼门国里的异类,不安现状,不愿被囚禁,看似平静的生活没有磨掉他们对“外头的世界”的渴望。凡是这样的人,自由才是能让他们真正活下去的唯一方式。
也许这自由里没有被“圈养”时的安逸舒适,还包含了各种未可知的危险,甚至会让你早早断送了性命。但是,若能挥刀斩棘,不负初心,以己之力堂堂正正承担起自己的生命,那么不管你的那条路走到哪里结束,都不算遗憾。
我所理解的自由是,没有操纵,没有依赖,今日所为必成明日之果,不被任何力量干涉影响——凡有生命者,都不该是扯线的木偶。
“好。”我点点头,“我同意接这笔生意,但不是替你寻回国书,是替我自己。不停做的是寻找遗失物的生意,国书不属于你,是我丢的东西。”
寇争一笑:“若是这样,是否表示我不用支付你酬劳了?”
“我不要你的钱。”我破天荒说出这样一句话来,敖炽立刻用“你是不是鬼上身了”这样的目光瞪着我。
“听说老板娘锱铢必较,最喜黄金,爱钱如命,虽说不以我的名义寻找失物,但你真的确定不用我付钱?”寇争不太相信地看着我,“我虽无大富贵,但寇家的生意还是不赖的,你不用同我客气,我这个人不爱欠别人的情,还是算清楚比较好。”
我笑笑:“我说不要你的钱,但没说不要报酬。”
他一愣:“你不要钱,那要什么?只要是我力所能及的,都行。”
“力所能及的都可以么?”我反问。
他点点头。
我指着他一直抱在怀里的魇镜:“我要它!”
他面色一变:“此物虽厉害,但只有我寇家血脉可以操纵,你拿去也是无用的。”
“谁告诉你我要用它的。”我瞟他一眼,正色道,“你铸造出此物,是奇迹一件。但是此物百害无一利,你我心知肚明。虽然它于你意义非凡,但我以为,它还是消失掉更好。”
寇争沉默,下意识把镜子抱得更紧了些。
“到此为止吧。”敖炽瞪着他,“为了这个破镜子,你失去的还不够多么?死了的人就是死了,就算你弄出个一模一样的来,也不过是饮鸩止渴。生命这个东西,活着的时候要尊重,死了也不能亵读。”说着,他又看我一眼,道:“不能回来的人,放在心里想想就罢了。我也没啥意见,但若是硬要对方死而复生,我就不高兴了。”
“别装大方了,只要提那个名字,你哪次高兴过了。”我不客气地说。
“那你要我怎样?喜笑颜开敲锣打鼓庆祝一番?”敖炽没好气道,“能不能有点已婚已育妇女的觉悟!”
沉重的谈话气氛总是会被我们夫妇俩奇怪的对话打断……寇争捧起魇镜,端详了半晌,最终道:“你想它怎么消失?”
“交给我吧。”我说,“我可以留下青童,但不能留下它。”
寇争思忖再三,终是将这面千古奇镜交给了我。
捧着这沉甸甸凉丝丝的物什,我看着自己映在镜面上的脸,说:“抱歉,这个世界不适合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