坦尼斯注视着雷斯林,他眼皮都没动一下,看不出他此刻的情感——如果他有情感的话。两人四目相对,坦尼斯和过去一样相信法师能看见许多他看不见的事物。突然间,坦尼斯清楚地察觉自己对雷斯林那股强烈的恨意,恨他为何能这样无动于衷,却又暗地里感到羡慕。
“我们得做些什么!”史东愤怒地说,“他还没死,那条龙可能会再回来!”
“好吧,”坦尼斯说,他的声音只在喉中打转,“用毯子把他包起来……但先让我跟金月单独谈谈。”
半精灵缓缓走过广场。他缓缓步上大理石阶梯,他的脚步声在黑暗中回荡。他走到金月所站的金色门前的走廊上,不动声色地回头看去。坦尼斯看到同伴们正用背包里的毯子和树枝做出一副简易担架。在月光下看起来,河风的身躯像是一团扭曲的黑影。
“把他带过来,坦尼斯。”半精灵走到金月面前,听见她又重复着。他握住她的手。
“金月,”坦尼斯说,“河风伤得很重。他快死了,你帮不上忙的。即使有水晶杖也没用——”
“嘘,坦尼斯。”金月柔声说。
半精灵安静下来,他第一次仔细凝视她的脸。他惊讶地发现,这个平原女人非常平静、安详,甚至有些神采奕奕。她脸上的神情有如刚驾着脆弱的小舟经历过险恶风暴的水手最后回到平静的水面一样。
“进到神殿里来,我的朋友。”金月说,她美丽的眼眸直视着坦尼斯,“进来吧,将河风带过来。”
金月没听见巨龙逼近,更没看见河风受到攻击。当他们一进到沙克沙罗斯的广场时,她便感觉到有一股奇异的力量吸引着她走进神殿。她越过瓦砾,走上阶梯,眼中只有神殿的大门,在银月和红月下闪着金光。她走近大门,呆立在门前。接着她察觉到身后的骚动,听见了河风对她的呼唤:“金月……”她停下脚步,不愿离开自己的同伴,心中明白即将有种难以言喻的邪恶自井中升起。
“进来,我的孩子。”一个轻柔的声音呼唤她。
金月抬起头,看着大门,眼中涌起泪水。那是她母亲的声音——泪歌,奎苏族的女祭司。她很久以前就去世了,当时金月还是个孩子。
“泪歌?”金月哽咽着问,“妈——”
“我的女儿,你已经度过许多哀伤的年头,”母亲的话语声在她脑海中清晰响起,“但是你的担子恐怕暂时还无法放下。如果你走下去,你会脱离眼前的黑暗,却会进入更深的黑暗中。只有真理才能照亮你的道路,虽然你或许会觉得在前方无尽的长夜中,它的光芒是如此微弱……但是,没有真理的指引,一切都将化为虚无。女儿,跟我进入神殿吧!你会找到你一直在寻找的东西。”
“但是我的朋友们,还有河风……”金月回头看到河风在震颤的地面上踉跄地走着,“他们无力对抗这样的邪恶,没有我他们会送命的。水晶杖可以帮上忙!我不能离开他们!”当法术制造的黑暗降临时,她正转身要离开。
“我看不见他们了!……河风!……妈妈,帮帮我!”她无助地哭喊着。
没有人回答。这不公平!金月双拳紧握,无声地尖叫着。我们从来就不想这样!我们俩只想单纯地相爱,现在,现在却可能连这点小祈求也将失去!我们牺牲那么多,却不曾改变什么。我已经三十岁了,妈妈!三十岁却仍然没有孩子。他们褫夺了我的青春,消灭了我的族人,然而我却无力报复。我什么都没有,除了它!她摇着水晶杖——现在我却还要付出更多!
她的怒气逐渐平息。这么多年来,当河风在寻找答案的过程里,也是一直这样怒气难遏吗?他只找到了这根水晶杖,但它却只带来更多的问题。不,他不会这样,她心想。他的信念十分坚定,我才真的是意志薄弱。河风愿意为自己的信念牺牲,所以我必须坚强活下去……即使失去深爱着的他。
金月头靠着金色的大门,冰冷的金属让她更加清醒。她满不情愿地做了令人悲痛的决定。我会向前走,妈妈——但如果河风死了,我的心也会跟着一起死去。我只要求一件事:如果他死了,不管用什么方法,让他知道我会继续完成他的使命。
她倚着水晶杖,推开金色大门,进入神殿。当龙从井中跃出时,大门正好在她身后关上。
金月踏入柔和、揽人入怀的的黑暗中。刚开始她什么也看不见,但记忆中母亲温暖的怀抱在脑中重现,苍白的光芒逐渐在她四周亮起。金月看清自己身在一个巨大的圆顶之下,地上是精心铺制的瓷砖。在房间中央,矗立着一尊高贵、美丽的大理石雕像。神殿里的光是从这雕像身上放射出来的。金月出神地走向她。这尊雕像是个穿着飘逸袍子的女人,她脸上的表情闪耀着希望的光彩,却也夹杂着无尽的忧伤。她颈上挂着一个奇怪的护身符。
“这是米莎凯,我所侍奉的医疗女神。”她母亲的声音说,“我的女儿,注意听她说的话!”
金月愣愣地站在雕像正前方,陶醉于她的美丽。但她看起来似乎有着缺憾,并未完成。雕像的一部分遗失了。金月终于发现,她的手是弯曲的,原本似乎握着根细长的棍杖,但如今她的手是空的。她不由自主地把水晶杖放回她的手中。
水晶杖开始发出柔和的蓝光,金月讶异地后退一步。水晶杖的光芒越来越强,她遮住眼睛,不由得跪下来,满腔的敬爱涌上心头,她对自己刚才的怒意感到惭愧。
龙,金月迷迷糊糊地想着。她很难集中思想理解这个充满她脑子的字。后来她才完全了解这些话的内容,在往后的日子里,她会永远记住这些话。
声音消失了。此时金月听见了河风濒死的惨叫声。
坦尼斯走进神殿,感觉自己仿佛走进记忆中一般。阳光照耀着奎灵诺斯的树木,他和罗拉娜及她的哥哥吉尔赛那斯一起躺在河畔,在游戏后分享着自己的梦想。快乐的童年对坦尼斯来说是很短暂的——半精灵很早就知道自己和其他人不同。但那天是个充满金色阳光和温暖友情的午后,记忆中的安详洗去了他的忧伤与恐惧。
他转向静静站在他身旁的金月。“这里是什么地方?”
“我等下再告诉你。”金月回答。她轻轻拉着坦尼斯的手臂走过闪闪发亮的地砖,直到他们站在光辉的米莎凯雕像前。蓝色水晶杖璀璨的光芒亮彻整个神殿。
坦尼斯惊讶地张着嘴时,房里突然罩上一层阴影。他和金月转向大门,卡拉蒙和史东走进门,两人抬着躺着河风的临时担架。佛林特和泰索何夫站在担架两边,看起来像是古怪的侍卫。矮人看起来衰老且哀伤,坎德人则显得异常消沉。忧伤笼罩着这群人缓缓走了进来。雷斯林走在最后面,他头上罩着兜帽,双手交叠在袍中——活脱脱一个幽灵。
他们越过大理石的地板,专注于抬着的担架,停在金月和坦尼斯面前。坦尼斯看着放在金月脚旁的躯体,闭上眼睛。鲜血浸透了毯子,在布料上染上大块的黑色血迹。
“打开毯子。”金月命令道。卡拉蒙恳求地看着坦尼斯。
“金月——”坦尼斯柔声道。
突然,在任何人来得及阻止之前,雷斯林弯腰掀开了沾满血的毯子。
金月看见河风受尽折磨的躯体,不禁脸色惨白,哽咽着倒抽了一口凉气。坦尼斯伸出手准备扶住她,怕她昏倒。但金月是个生于强壮、骄傲民族的女性。她勉强吞咽着,断断续续地深吸着气。接着她转身走向大理石雕像,小心翼翼地从女神手中拿起蓝色水晶杖,转身跪在河风身旁。
“河风,”她轻声说,“我的爱人。”她伸出一只颤抖的手,温柔地抚摸着濒死爱人的前额。那张不忍卒睹的脸转向她,仿佛听见她的呼唤。一只焦黑的手微弱地抽搐着,似乎想要摸摸她。接着他长长地吐出一口气,就静止不动了。金月将水晶杖放在河风的身体上,泪如泉涌。柔和的蓝光照亮了整个大厅,被蓝光照到的人全都感到精神焕发,多日来的折磨与痛苦逐渐远离他们,就像阳光穿透浓雾一般。接着水晶杖的光芒减弱,慢慢地熄灭。夜色重新笼罩大厅,只剩雕像身上所发出的光芒。
坦尼斯眨着眼,试着要在黑暗中调整眼睛的焦距。他听见一个低沉的声音:
“Kan-tokah neh sirakan……”
他听见金月兴奋地大叫。坦尼斯发现地上原先躺着尸体的地方,平原人坐直了身子,对着金月伸出双手。她扑向他,又哭又笑。
“就是这样,”金月向他们叙述方才的一切,到了故事的结尾,“我们一定得找出通往神殿底下废都的路,我们也必须从龙的巢穴中将白金碟夺回来。”
他们坐在神殿大厅的地上,吃着简单的晚餐。很快,他们发现整栋建筑物空无一人,除了卡拉蒙在楼梯附近发现一些龙人的足迹和一些其他无法辨认的生物的脚印之外,没有任何收获。
这不是栋很大的建筑。雕像所在的大厅两侧各有一间祈祷室,中间连着条走廊。北边及南边各有两间圆形的房间,房内装饰着壁画,但如今上面却布满霉菌,难以辨认原来的模样。有两扇金色的门通往东面。卡拉蒙说在该处找到了通向地底城市的楼梯。他们还可以听到微弱的海潮声,提醒他们现在位于一座悬崖上,俯瞰着新海。
同伴们坐着,各自思考自己的事情,尝试吸收刚刚金月所说的话。泰斯则是继续不厌其烦地四处探险,搜索每个阴暗角落,却找不到令人感兴趣的东西。坎德人很无聊地回到大伙身边,手中拿着一个对他来说大了点的头盔。反正坎德人也从来不戴头盔,总觉得它们既烦人又很不自在。他把头盔丢给矮人。
“这是什么鬼东西?”佛林特怀疑地借着雷斯林法杖发出的光芒察看着,质疑道。这是个古老的头盔,出自一名手艺精湛的铁匠之手——无疑是个矮人,佛林特心想。他用手怜惜地抚摸着它。一撮长长的动物毛发装饰着顶端。他把头上戴着的龙人头盔丢到地上,把它戴上。大小刚好,他满意地笑着取下它,再次欣赏它的做工。坦尼斯饶富兴味地望着他。
“这是马毛。”他指着那撮毛说。
“不,才不是呢!”矮人抗议道。他蹙眉闻闻它,皱起了鼻子,却打不出喷嚏,他得胜似的看着坦尼斯。“这是狮鹫兽的鬃毛。”
卡拉蒙大笑。“狮鹫兽!”他嗤之以鼻,“狮鹫兽在克莱恩的数量就像——”
“龙一样少。”雷斯林顺口打断他的话。
大家的交谈突然停止了。
史东清清喉咙。“我们最好赶快睡觉,”他说,“我第一个守夜。”
“今晚不需要有人守夜。”金月柔声道,她又朝河风身边挪了挪。高大的平原人自从死里逃生之后,就不太爱开口说话。他一直看着米莎凯的大理石雕像,认出她就是在蓝光中交给他水晶杖的女人,但是他拒绝回答任何问题。
“我们在这里很安全。”金月肯定地凝望着雕像。
卡拉蒙扬起眉毛,史东皱着眉抚弄着胡子。两个人都不好意思质疑金月的信心,但坦尼斯知道若不让人守夜,两名战士是不会安心的。可是黎明即将来临,他们也迫切地需要睡眠。雷斯林甚至已经裹着袍子在大厅里的阴暗角落睡着了。
“我想金月是对的,”泰索何夫说,“我们就相信这些古老的真神吧!看来是我们找到他们的。”
“精灵从来没有失去神,矮人也是。”佛林特咬牙切齿地抗议道,“我一点都不了解现在的状况!李奥克斯应该是诸神之一,矮人们从大灾变之前就没停止过膜拜他。”
“膜拜?”坦尼斯反问,“还是在你的同胞坐困山腹中的国度时,曾向他绝望地哭喊?不,不要生气——”坦尼斯看见矮人气得涨红了脸,举起双手说:“精灵也没好到哪里去。我们的家园荒废时,我们也曾向神哭喊着。我们知道神的确存在,也纪念他们——就如纪念先人一般。精灵牧师早就消失了,矮人牧师也一样。我记得医疗女神米莎凯的故事,当我还小的时候就听过她的故事。我也记得龙的故事,雷斯林会说这是骗小孩的故事,但看来童年的故事再次成真,骚扰……或是拯救我们——我不知道会是哪一个。我今天晚上看到了两个奇迹——一个是善良的,一个是邪恶的。如果我相信我亲眼所见,那么我必须两个都相信。但……”半精灵叹着气。“我还是觉得我们轮流守夜比较好。抱歉,女士,我真的希望我有像你一样的信念。”
史东第一个守夜。其他人用毯子裹着身体,躺在大理石地板上熟睡着。骑士在月光照耀的大厅中检查着每个房间,与其说是感到任何威胁,不如说是习惯使然。他可以听到外面的寒风呼呼地吹着,但里面却温暖而舒适,太舒服了。
坐在雕像底下,史东感觉到一股甜蜜、祥和的气息袭向他。他惊坐起身来,发现自己方才竟差点在守夜时打盹。这是不可原谅的!他难过地谴责自己,决定在剩下的值夜时间里,整整两个小时都要持续不停地走,作为对自己的惩罚。他站起身,却又停下来——他听见了歌声,是女人的声音。史东狂乱地巡视四周,手放在剑柄上。跟着他的手松开剑柄,他认出了那声音和那首歌,那是他母亲的声音。史东再次回忆起和她一同逃离索兰尼亚的路上,只有他们母子俩和一名忠心的仆人——他在抵达索拉斯前就去世了。那首歌是一首比龙还要古老的、没有歌词的摇篮曲。史东的母亲常常紧抱着他,哼着这首温柔、舒缓的曲子,试着要驱逐儿子的恐惧。史东将眼睛合上,睡意袭向他,同时也袭向每个人。
雷斯林的法杖发出柔和的光芒,驱走所有黑暗。
很久以前,金月母亲的幻象曾出现在她眼前,告诉她奎苏族的老传统都是错误的,要求她协助河风寻找他祖父声称发现的古老真神。但金月从那之后就再也不曾见过母亲的幻象出现。虽然她在希望渺茫和陷入黑暗中的时候,常常祈祷母亲再度显现眼前,但却一直未曾如愿。
金月寻找真理和恢复信念的过程是她的中心要旨。从某种程度上来说,这一要旨也是第一本书中的主要剧情。——西克曼
“我的挚爱,我来了。”
当然,这里的设计图是直接从我写的冒险模组中引用出来的。——西克曼
译注:狮鹫兽——长着鹰头、狮子身体、老鹰翅膀的奇特生物。它们可以用极快的速度在天空飞翔,是少数可以和龙竞速的生物。精灵贵族通常会驯养这些稀有生物,将它们当作便捷的交通工具。
搞笑的是,狮鹫兽显然只有狮子的身子而没有狮子的头,因而狮鹫兽没有鬃毛。佛林特不知道这个头盔具有魔力,会为任何戴上它的矮人提供额外的保护。
坦尼斯此处所提到的是索巴丁王国,丘陵矮人(佛林特就是其中一员)在大灾变之后的年代被阻挡在外,因为索巴丁王国的国王害怕丘陵矮人以及和他们一起行动的人类会把饥荒以及瘟疫带进来。这个行动所造成的嫌隙再也无法消除。请见丹·帕金森的《索巴丁之门》(Gates of Thorbardin)。
这是史东第一次历险,不过他当时还没意识到这是场冒险。请见短篇故事《流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