卡拉斯的注意力完全集中在他发誓要杀死的那人身上。他用平日战斗训练中所需要的专心一致出击,并没有特别注意突然出现的那两个家伙。因为他认为这两个家伙只不过是法师所召唤出来的怪物。
卡拉斯同时注意到,法师闪烁着异光的双眸突然一片空白。他看见雷斯林本来要念出致命法术的双唇突然僵硬起来。矮人知道,至少有几秒钟的时间,眼前的敌人将任他宰割。
卡拉斯冲向前,短剑刺过那飘逸的黑色袍子,清楚地感觉到自己击中了目标。
他不断进逼,把刀子越来越深地插进那人纤瘦的身躯。法师身上散发出的奇异的高热量如同炼狱一般将他包围。强烈的愤怒和仇恨如同实体一般逼得卡拉斯连连后退,一个踉跄倒在地上。
但卡拉斯很确定,法师已经受了重伤。法师躺在地上,双眼翻白地瞪视着天花板,卡拉斯可以看见其中充满了怒火,但也充满了痛苦。借着不停摇晃的油灯的光,他也确认了法师的腹部插着短剑,听见了他痛苦的惨叫声。法师再也无法伤害他了。
卡拉斯步履不稳地站起来,伸出手猛力将短剑拔出。法师双手抱着肚子,沾满了自己的鲜血,哀号一声之后就一动也不动了。
卡拉斯这时才有时间看着四周,注意自己的人正和将军激战。将军听到自己弟弟的尖叫,充满了恐惧和愤怒。女巫现在不知道在哪里,她身上散发出的奇异光芒也跟着消失了。
卡拉斯听见左侧传来一阵惊呼,他转身看见法师召唤来的两个怪物正惊恐地瞪着法师的躯体。在他仔细打量了片刻之后,这才惊讶地发现这所谓被召唤来的怪物竟然只是穿着蓝色绑腿的坎德人和一个穿着皮围裙的秃头侏儒。
卡拉斯没有时间考虑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至少他已经大致达成了此行的目的。他知道现在不可能和将军谈话,至少目前不行。目前最重要的是如何将手下安全地送出去。卡拉斯奔向角落,捡起战锤,用矮人语呼唤着手下让开,对准卡拉蒙一锤丢去。
战锤不偏不倚地敲中大汉的脑袋,卡拉斯的力道只是恰好敲昏了他而没有杀死他。卡拉蒙轰然一声倒下,帐篷内突然间陷入一片寂静。
这一切都只花了几分钟的时间。
卡拉斯透过帘幕,看见原先站岗的年轻骑士昏迷不醒地躺在地上。坐在远方营火边的将士们也没有任何人注意到这边的异状。
矮人站直身,扶稳不停摇晃的油灯。法师躺在血泊中。将军躺在他身边,伸着手,仿佛他的最后一个念头仍是想要保护自己的弟弟。女巫躺在角落,同样也是一动不动。
卡拉斯注意到她的袍子上有血迹,用严厉的目光瞪着手下。其中一名缓缓地摇摇头。“卡拉斯,我很抱歉,”矮人低头看着她,浑身一颤,“但是——她身上发出的光芒好刺眼!我的头痛得几乎裂开来。我脑中只想到赶快阻止她。我——我本来是办不到的,但是那巫师尖叫一声,她也跟着大喊起来。她的光芒开始摇晃。那时我抓住机会,给了她一下子。她的伤并不严重。”
“好吧。”卡拉斯点点头,“我们走吧。”矮人拾起战锤,对着躺在地上的将军说:“我很抱歉。”他拿出一份文件,塞进大汉伸出的手中,“也许,下次我可以对你解释这一切。”他抬起头,四下张望着。“大家都还好吧?我们得赶快撤退了。”
他的手下匆忙拥向隧道。
“这两个家伙怎么办?”其中一个人在坎德人和侏儒身边停下脚步。
“带他们走。”卡拉斯立刻说,“我们不能把他们留在这里,他们会通知其他人的。”
坎德人这个时候才如大梦初醒一般缓过神来。
“不可以!”他用充满了恐惧的眼神向卡拉斯恳求,“你不可以带我们走!我们才刚到这里!我们刚找到了卡拉蒙,现在终于可以回家了!不要,拜托啦!”
“带他们走!”卡拉斯严厉地下令。
“不要嘛!”泰斯干号着在矮人的臂弯里挣扎,“不行,求求你,你们不明白。我们之前去过无底深渊,现在刚逃出来——”
“塞住他的嘴巴。”卡拉斯低头看着隧道,以确定一切都没有问题。他跪在地面的洞穴旁,示意大家加快动作。
他的弟兄们跳进地道,拉着那嘴被塞住的坎德人。这个家伙依旧拼命地挣扎着,不停用脚踢、用手抓。最后他们才好不容易把他五花大绑,丢进洞穴中。另外一个俘虏就不太需要他们担心了。可怜的侏儒完全吓呆了。他无助地看着四周,嘴巴张得大大的,完全遵照他人的指示。
卡拉斯是最后一个离开的人。在跳入隧道之前,他看了帐篷最后一眼。
挂着的油灯现在已经停止了摇晃,柔和的光芒照亮犹如噩梦的场景。桌面被打碎了,椅子翻倒,食物飞溅得到处都是。黑袍法师的身体下流出一条细细的血河。鲜血流到洞口,一滴一滴缓缓落入洞穴中。
卡拉斯跳入洞穴中,沿着隧道跑了一段距离,然后停了下来。他抓住一条放在隧道地面上的绳子,用力一拉。绳子的另一端绑在将军帐篷底下的支柱上。这一拉使支柱倒了下来。传来一阵低沉的轰隆声。然后,在一段距离之外,他看见大石滚落,浓密的沙尘遮挡了他的视线。
隧道现在已经被安全地封闭了,卡拉斯转过身,匆忙追上先走一步的弟兄们。
“将军——”
卡拉蒙猛然站起身,双手伸出,似乎要抓住敌人的咽喉,面孔剧烈地扭曲着。
加瑞克惊讶得连连后退。
“将军!”他大喊道,“卡拉蒙!是我!”
突然而剧烈的疼痛和加瑞克熟悉的声音穿透了卡拉蒙的脑海。他哀号一声,捧住头,步履蹒跚地后退。加瑞克刚好接住快要跌倒的他,连忙将他扶到椅子上休息。
“我的弟弟呢?”卡拉蒙口齿不清地说。
“卡拉蒙——我——”加瑞克不知该如何回答。
“我的弟弟!”卡拉蒙呼吸急促地握紧双拳。
“我们把他带回到他的帐篷去了,”加瑞克轻声的回答,“他的伤口——”
“怎么样?他的伤口怎么样?”卡拉蒙不耐烦地大吼,抬起头用满布血丝的双眼瞪着他。
加瑞克摇摇头,欲言又止。“我——我的父亲曾经跟我说过这样的伤口,”他低声说,“人会痛苦地辗转反复好几天……”
“你的意思是他被伤到腹部了。”卡拉蒙说。
加瑞克点点头,双手掩面。卡拉蒙看着年轻人,注意到他脸色惨白。卡拉蒙叹口气,闭上眼,准备面对即将到来的晕眩和呕吐感。然后他站了起来,感到一阵天旋地转。当一切都停止旋转之后,他才睁开双眼。
“你还好吗?”他问加瑞克,目光定定地看着年轻的骑士。
“我没事,”加瑞克因羞愧而涨红了脸,“他们——他们从……背后偷袭。”
“是啊。”卡拉蒙注意到年轻人发中干了的血块,“兵不厌诈,别太放在心上。”大汉毫不掩饰地笑了。“他们是从正面把我放倒的。”
加瑞克又点点头,但从他的表情可以很明显地看出这次的失败依旧困扰着他。
卡拉蒙疲倦地想,他会克服这一切的。我们迟早都必须面对这一切。
“我现在要看看我的弟弟。”他跌跌撞撞地往帐篷外走去,然后停下了脚步,“克丽珊娜小姐呢?”
“睡着了。在她的……呃……肋骨上有刀伤。我——我们尽可能替她包扎了。我们……得撕开她的白袍。”加瑞克的脸更红了,“我们也给了她一些白兰地喝……”
“她知道雷斯——费斯坦但提勒斯的情况吗?”
“法师不准我们对她提。”
卡拉蒙扬起眉毛,接着皱起了眉头。他四下打量着这天翻地覆的帐篷,看见饱经践踏的地板上有一道淡淡的血痕。他深吸一口气,打开帐篷的帘幕,摇摇晃晃地走到外面,加瑞克紧跟在后。
“部队呢?”
“他们都知道了,谣言传得很快。”加瑞克无可奈何地两手一摊,“我们有好多事情要做。我们试着追上那些矮人——”
“呸!”卡拉蒙不屑地说,一时之间脑门又痛了起来,“他们一定会把隧道弄垮的。”
“没错,我们试着挖掘,但是几乎和挖空整个沙漠一样不可能。”加瑞克说。
“部队的情形怎么样?”卡拉蒙在进入雷斯林的帐篷前停了下来。他可以听见帐篷里传来低沉的哀号声。
“士气很低落。”加瑞克叹气道,“人们都在议论纷纷,十分迷惘。我也不知道。”
卡拉蒙十分明白。他看着弟弟漆黑一片的帐篷。“我自己一个人进去。多谢你为我所做的一切,加瑞克。”他温柔地加上一句,“现在,在你昏倒前赶快去休息吧,我稍后还会需要你的,万一你那个时候还是昏昏沉沉的,那可就一点都派不上用场了!”
“是,长官。”加瑞克说。他蹒跚地往外走,然后突然停下脚步,转过身来。他伸手进胸甲中掏出了一个沾满血迹的卷轴。“我——我们找到这个……在你的手里,长官。是矮人的笔迹……”
卡拉蒙看了看,打开卷轴,从头到尾读完,一言不发地将它卷起来,收进腰带中。
守卫现在包围着帐篷。卡拉蒙对其中一个做了做手势,示意他扶着加瑞克去休息。然后,他不安地走进雷斯林的帐篷。
桌上燃着一根蜡烛,一本法术书打开着。法师很明显想在晚餐之后继续阅读这些书。一个满身伤痕的中年矮人坐在床边的阴影中。卡拉蒙认出他是瑞加的手下。当卡拉蒙进门的时候,两边的守卫都对他敬礼。
“去外面等。”卡拉蒙对守卫下令道。
“他不让我们碰他。”矮人慵懒地说,朝着雷斯林点头,“伤口得要包扎才行。虽然没有多大用处,但是至少可以让他多活一段时间。”
“我会照顾他的。”卡拉蒙沙哑地说。
矮人双手撑在膝盖上,站了起来。他迟疑地清清喉咙,仿佛在考虑到底应不应该开口。最后他终于做出了决定,用刁钻的眼神看着卡拉蒙。
“瑞加说我应该要告诉你。如果你想要我动手的话……你也知道,就是让事情快点结束,我以前做过。也算是我的某种专长。我原来是个屠夫,你知道——”
“出去。”
矮人耸耸肩。“随你的便。不过,如果他是我的弟弟——”
“快出去!”卡拉蒙轻声说。他并没有目送矮人离去,甚至没有听见他沉重的脚步声。他所有的知觉都集中在双胞胎弟弟的身上了。
雷斯林依旧衣着整齐地躺在床上,手紧捂着那恐怖的伤口。法师的袍子上沾满了鲜血,和伤口处的血肉黏在一起。他十分痛苦,不由自主地在床上翻滚,他所吸的每一口气都是挣扎,所吐出的每一口气都是低沉的哀号。
但是,对卡拉蒙来说,最可怕的景象还是他弟弟炯炯有神的双眼依旧看着他,清楚地知道他正往床边走来。雷斯林仍是清醒的。
卡拉蒙跪在床边,一只手放在弟弟灼热的前额上。“你为什么不让他们叫克丽珊娜来?”他轻声问。
雷斯林痛得龇牙咧嘴。他咬紧牙关,一个字一个字地从沾血的双唇中逼出声音来。“帕拉丁……不会……治疗……我的!”最后一声是压抑着的低呼。
卡拉蒙迷惑地瞪着他。“但是——你快死了!你不是应该不会死的吗?你说过——”
雷斯林的眼珠往后翻,头往后仰,鲜血从他的嘴角溢出。“历史……改变了……一切都不一样了!”
“但是——”
“离开我!让我死!”雷斯林愤怒、痛苦地大叫,身体蜷曲起来。
卡拉蒙浑身发抖。他怜悯地看着弟弟,但是那张脸——僵硬、痛苦、扭曲的脸,不是他认识的脸。
原先那张睿智、聪敏的面具被撕裂了,露出了底下满是自大、野心、贪婪和残忍的真实面目。这张他看了一辈子的脸仿佛是卡拉蒙第一次面对的陌生人。
也许,卡拉蒙想,当雷斯林在大法师之塔中,赤手空拳地在达拉马的身上烧出五个血洞来的时候,他就是这张面孔。也许当费斯坦但提勒斯临死的时候,他看到的也是这张脸……
卡拉蒙感到一阵反胃,浑身剧烈地发抖,强迫自己把目光从那张丑恶、枯干的脸孔上移开,硬着心肠伸出手。“至少让我包扎伤口。”
雷斯林疯狂地摇头。一只沾满鲜血的手松开了腹部的伤口,紧抓住卡拉蒙。“不要!结束这一切!我失败了。诸神在嘲笑我。我……再也无法忍受……”
卡拉蒙瞪着他。突然间,毫无理由的,怒火攫住了大汉。那是因对方多年来的嘲讽、忘恩负义所累积的怒火;那是因为亲眼目睹好友因他而死的愤怒;那是因为自己几乎为他而穷困潦倒的愤怒;那是因为目睹爱被利用、被拒绝的愤怒。卡拉蒙伸出手,抓住黑袍把弟弟的头扯离了枕头。
“不行,我以诸神之名起誓,”卡拉蒙的声音因为极度愤怒而颤抖着,“不行,你不会死!你听见了吗?”他眯起眼。“你不会死,老弟!你这辈子都只为了自己而活。现在,即使你快死了,你脑袋里面也只想着对你来说最轻松的解脱之道!你想也不想就让我困在这里。你舍弃了克丽珊娜!不行,老弟!你会他妈的活下去!你会活着送我回家。在那之后你要怎么样我就管不着了。”
雷斯林看着卡拉蒙,虽然脸上的表情依旧痛苦不已,但卡拉蒙却可以清楚地看见一丝笑容浮上了他的嘴角。他似乎想笑出声,嘴角却只能喷出血泡。卡拉蒙松开了手,毫不体贴地把他给丢回床上去。雷斯林倒回床上,目光灼灼地瞪着卡拉蒙,在那一瞬间,他的眼中只有强烈的仇恨和愤怒。
“我要去找克丽珊娜。”卡拉蒙沉重地说,丝毫不管雷斯林愤怒的目光,“至少让她试试看能不能医好你。哼,如果眼神可以杀人,我想我现在早就死了。但是,听我说,雷斯林或费斯坦但提勒斯,不管你到底是谁。如果这是帕拉丁的旨意,让你早点死去,以免对这个世界造成更大的伤害,那么就这样吧。我会接受命运的安排,克丽珊娜也是。但是,如果他要让你继续活下去,我们会接受,你最好也是一样!”
雷斯林几乎耗尽了全身力气,用沾满鲜血的手抓住卡拉蒙的手臂,那只手几乎已经带着死气僵硬起来。
卡拉蒙坚定地把弟弟的手拉开。他直起身来,离开弟弟的床,听见身后传来受尽折磨的哀号声。卡拉蒙迟疑了一下,这凄惨的声音直传入他的内心。然后他想到了提卡,想到了家乡……
卡拉蒙头也不回地往外走。他走进夜色之中,快步走向克丽珊娜的帐篷。大汉头一侧,看见那名矮人轻松地站在阴影之中,用一把锋利的小刀雕着木头。
卡拉蒙把手伸进盔甲中,掏出一个卷轴。他不需要重读里面的内容。它的内容十分简单:
卡拉蒙把卷轴随手丢开。
多么残酷的玩笑!
多么讽刺而又残酷的玩笑啊!
在极端痛苦的折磨中,雷斯林依旧可以听见诸神的嘲笑声。一只手给了他逃离这一切的救赎之道,另一只手则硬生生地将它夺走!他们看到他的失败将会有多么高兴啊!
雷斯林的身体和灵魂都同样蜷缩着,在高涨的怒火中辗转,被失败的事实打击着。
弱小的人类啊!他可以听见诸神的呐喊声。你不过只是一个凡人罢了!
他决不去面对帕拉丁的胜利,看着诸神嘲笑他,沐浴在击败他的荣光之中——决不!他只求速死,让灵魂能够找到栖息的黑暗之所。但他那该死的哥哥,那该死的另一半,那让他又羡又妒的另一半,那原本应该由他继承的另一半,竟然拒绝了他……竟然夺走了他最后的归宿……
他的身体在剧痛中弯曲。“卡拉蒙!”雷斯林孤单地对着黑暗大喊,“卡拉蒙,我需要你!卡拉蒙,不要离开我!”他啜泣着捧着腹部,缩成一团。“不要离开我……不要……让我……独自面对这一切……”
接着他的意识失去了和现实之间的联系。随着生命力从法师的指尖不断往外涌出,各种影像也不停地出现在他脑海中:黑龙的翅膀,破碎的龙珠……泰索何夫……侏儒……
我的救赎……
我的末日……
明亮的白光,纯洁、冰冷如同刀锋一样锐利的白光射进了法师的脑海。他瑟缩着想要逃跑,试着要融入温暖和让人安心的黑暗之中。他听见自己恳求卡拉蒙杀了他,结束这场折磨,结束这无尽的痛苦,结束那光亮刺眼的白光。
雷斯林听见自己说出了这些话,但是他却不记得自己开过口。他之所以意识到自己说了这些话,是因为在那刺眼炫目的白光中,他看到了卡拉蒙转身离开的背影。
白光越来越亮,慢慢变成了一张光明、美丽、祥和、拥有一双冷静的灰色眼眸的脸。冰冷的手触摸着他烧灼的肌肤。
“让我治好你。”
强光让他非常难过,比钢铁所造成的痛楚还要猛烈。他尖叫着,扭动着,试着要逃脱,可是那双手却紧紧地握着他。
“滚……开……”
“让我治好你!”
疲倦,如潮水般涌来的疲倦淹没了雷斯林。他无力再搏斗,无法再和那痛苦、那荒诞、那些他终其一生都在抗拒的折磨对抗。
很好。就让诸神笑吧。毕竟这是他自找的,雷斯林悲苦地想。让他拒绝医治我吧。然后我就可以在黑暗中休息了……让人安息的黑暗……
雷斯林闭上眼,紧闭上眼阻挡那强光,等待着那笑声——
突然,他看见了神的面孔。
卡拉蒙站在帐篷中的阴影里,双手捧着疼痛的脑袋。雷斯林恳求速死的声音刺伤了他的心。最后,他再也无法忍受了。很明显,牧师已经失败了。卡拉蒙紧握着剑柄,奔向床边。
就在那一刻,雷斯林的喊声停止了。
克丽珊娜小姐全身一软,倒在法师的胸口。
他死了!卡拉蒙想。雷斯林死了。
看着弟弟的面孔,他并没有感觉遗憾,他反而感到背脊一阵冰冷。这个人死后所戴的面具真恐怖!
雷斯林的表情僵硬得如同石像一样,张着嘴巴,却没有发出任何声音。他脸色苍白,无神的眼睛深陷在眼眶中,直勾勾地看着前方。
卡拉蒙往前跨出一步,脑中一片空白,既没有感到悲痛也没有感到解脱。他仔细地打量着法师奇异的表情,却意外地发现,法师竟然还活着!睁得大大的空洞的双眼并不是无法合上,而是因为看着其他人无法看见的世界。
一声哭号震动了法师的躯体,这比他痛苦的尖叫声还要让人不忍卒听。他的手微微抽动,嘴唇张开,喉结上下移动,却什么声音都发不出来。
接着,雷斯林的眼睛闭了起来。他的头倒向另一边,抽搐的肌肉松弛下来。痛苦的表情消失了,只留下一张苍白、毫无血色的脸。他深吸一口气,缓缓吐出,然后又吸了一口气……
卡拉蒙被他眼前所见震撼了,不知道自己到底应该庆幸弟弟活了下来,还是应该感到遗憾。他只能呆呆地看着生命力慢慢回到弟弟那伤痕累累、血流不止的躯体。
卡拉蒙摆脱了浑身不自在的僵硬感觉,跪在克丽珊娜小姐身边,温柔地扶她起来。起先她眨着眼,似乎把他当作陌生人。然后她的目光立刻转移到雷斯林身上,一抹微笑掠过她的嘴角。她闭上眼,喃喃念诵着感谢的祷文。接着,她手按着侧胸,无力地靠在卡拉蒙身上。她的白袍上可以明显地看见鲜红的血迹。
“你应该先把自己治好才行。”卡拉蒙扶着她离开帐篷,强壮的手支撑着她不稳的步伐。
她抬头看着他,虽然虚弱,但她的脸却因胜利的光辉而美丽起来。
“明天再说吧,”她温柔地回答,“今晚,我取得了一场重大的胜利。难道你不明白吗?这是对我祈祷的回应。”
卡拉蒙看着她祥和、平静的美丽脸庞,感觉到眼眶里一阵模糊。
“这就是你的答案吗?”他生硬地说,看着营地。营火已经熄灭,只剩下灰烬和焦炭。卡拉蒙从他的眼角看见有人奔跑着离开,他知道,很快,女巫和法师联手使死人复活的消息就会传开。
卡拉蒙觉得嘴里一阵苦涩。他可以想象那种兴奋、那些传言、那些疑问和推测,以及那些不安的目光。一想到这些,他就感到他的灵魂在退缩。他只想回到床上,忘却这一切。
不过,克丽珊娜还在讲话。“这也是你的答案,卡拉蒙,”她狂热地说,“这是我们两人一直追寻的神迹。”她停下脚步面对他,诚恳地看着他。“难道你现在依旧和在大法师之塔中时一样盲目吗?难道你还不相信吗?我们把最后的决定权交到了帕拉丁的手中,神给了我们回答。雷斯林注定要活下去。他注定要完成这个伟大的使命。如果你愿意加入我们,我和他,还有你,我们将会一起和邪恶奋战,并将它征服,就如同今夜死神也在我脚下低头一样!”
卡拉蒙瞪着她。他随即低下头,双肩软垂。我才不想和邪恶奋战,他疲倦地想。我只想要回家。难道这也算是奢求吗?
他抬起头,开始揉捏抽痛的额头。然后他停下脚步,在渐亮的晨光中看着弟弟在他手上留下的血手印。“我会派一名守卫在你的床边看守,”他沙哑地说,“设法多睡一会吧……”
他转过身。
“卡拉蒙。”克丽珊娜呼唤着。
“干吗?”他叹着气,停下脚步。
“你早上就会感觉好些的。我今晚会替你祈祷的。晚安,我的朋友。请记得感谢帕拉丁赐给你弟弟生命。”
“是啊,是啊。”卡拉蒙嘟囔着。他感到十分不适,头痛得更厉害了。他明白自己很快就会感到十分不适,因此赶忙告别了牧师,踉跄地回到自己的帐篷中。
在那里,孤单一个人在黑暗中,他在帐篷的角落不停地呕吐,直到胃里什么东西也不剩。最后,他浑身无力地倒在床上,任凭剧痛和疲倦一波一波袭来。
但是,在黑暗慈悲地收留他之前,他依旧记得克丽珊娜所说的话:“感谢帕拉丁赐给你弟弟生命。”
雷斯林的面孔浮现在卡拉蒙眼前,祷文瞬间卡在他喉咙中,再也无法说出口。
雷斯林相信亏欠任何人都会是一个弱点,特别是亏欠帕拉丁。——西克曼
雷斯林看见了神。但我们只能去想象他所见到的景象是多么神圣、光辉而恐怖。我们还是靠想象吧,它比语言要有力多了。——西克曼
我相信,《龙枪传奇》之所以打动了那么多人,最主要的原因就是其中的英雄和反派角色都不是传统的模式。卡拉蒙并不想从邪恶手中拯救世界,他只想回家。克丽珊娜被野心和自己的天真给欺瞒了,她做的是好事,但出发点却是错误的。我们的主要反派角色雷斯林做的是邪恶的事情,但有时却有非常善良的理由。因此,这个故事并不是英雄的故事,而是人性的故事。——魏丝传统的英雄旅程就像是坎贝尔所定义的一样,是让英雄离开自己安全的家园,踏入充满神秘和力量的新领域。经过冒险和成长之后,英雄改变了自己回到家乡。对家乡的渴望在我们的故事中不断出现,就像是奥德修斯等人的故事一样。——西克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