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卷 05

直到克丽珊娜来到村庄外不远的地方后,她才发现气氛有些不对。

如果是卡拉蒙,当他从山上往下看的时候,立刻就会知道有问题。他会发现这个村里没有任何炊烟;他会发现这个村庄异常安静,没有母亲呼唤孩子的声音,没有牛群从牧场回家的蹄声,没有邻人打招呼的声音;他会发现铁匠的铺子没有任何炉火,各家的窗户里也没有一点烛光。如果他抬起头,他会立刻有所警觉,因为有大群的兀鹫在天空中盘旋着……

不管是卡拉蒙、坦尼斯还是雷斯林都会注意到这点。如果他们被迫要靠近这座村庄,他们将会手握利剑或随时准备念出攻击的咒语。

可是,对克丽珊娜来说,她在进入这座村庄之后才开始怀疑——所有的人都到哪里去了,也因此而感到不安。此时,兀鹫的叫声打断了她的思绪,让她不寒而栗。慢慢地,这些兀鹫飞了开来,在渐渐加深的暮色中,它们无声地消失,或是静静栖息在树枝上等待着。

克丽珊娜在一个挂着旅店招牌的建筑物门前下了马,把马拴在柱子上。如果这是间旅店,它的规模并不大,不过麻雀虽小,五脏俱全,有家的感觉。这种温馨的气氛和四周诡异的环境显得格格不入。窗户里没有任何火光。黑暗迅速吞噬了整座小镇。克丽珊娜推开门,几乎什么也看不见。

“有人在吗?”她迟疑地喊。她的声音一出口,外面的兀鹫就开始躁动起来,让她打了个寒战。“这里有人吗?我想要个房间——”

但是她的声音变小了,她现在可以确定这个地方已经被遗弃了。也许是每个人都离开了这里,加入他们的大军了?她曾经遇到过这样的村庄。不过,她环顾四周,知道这绝不可能。因为如果是这样的话,这里应该只剩家具才对,人们会将财物随身带走。

但是,这张桌子上的摆设似乎正等着主人用餐……

当克丽珊娜的眼睛更适应黑暗之后,她又往里面走了几步,她发现还有装满酒的杯子,开塞的酒瓶放在桌子中央。桌上没有食物。有些盘子的碎片掉在地上,旁边有些被啃过的骨头。几只猫狗在四周乱跑,露出饥饿的神情,让克丽珊娜大概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

有楼梯通往二楼。克丽珊娜想要上去看看,却提不起勇气。她想要先看看这座村庄,一定有人还在这里,可以告诉她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

她拿起一盏油灯,从袋子里取出火绒盒将灯点亮,接着走回现在已经一片漆黑的街上。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其他人都到哪里去了?这座村庄看起来并没有遭到攻击。没有战斗的痕迹,没有被破坏的家具,没有尸体,没有血迹和四散的武器。

当她走出旅店大门时,那种不安的感觉更深了。她的坐骑看见她立刻发出嘶鸣。克丽珊娜强压住想跳上马立刻离开的冲动。马很累了,如果不休息可能也走不了多远。它需要食物。一想到这件事情,克丽珊娜立刻松开它的缰绳,领着它到旅馆后面的马厩去。果不其然,里面空荡荡的。这很正常,这些日子马匹算是奢侈品。不过这里至少有水和草料,也就是说,这里至少是有人管理的。克丽珊娜把油灯放在一个架子上,替精疲力竭的马儿卸下鞍具,笨拙地按摩着它的肌肉。

虽然她没有任何经验,不过看来马儿并不挑剔。当她离开的时候,那匹马已经在满意地嚼食马槽中的燕麦了。

克丽珊娜拿着油灯,回到空旷死寂的街道上。她窥探着那些无人的屋子,看着黑黢黢的商店橱窗。什么都没有。没有任何人。接着,她听到了一个声音。她的心脏几乎停止了跳动,油灯在她颤抖的手中摇晃着。她停下来凝神谛听,告诉自己这是动物的声音。

不对,它又出现了。又一次。那声音非常奇怪。先是噼啪声,然后是扑通一声。接着又是这样。这个声音听起来是没有什么威胁性。但克丽珊娜还是呆呆地站在街道中央,不愿意去找出这个声音的来源。

“才没这么严重!”她严厉地告诉自己。因为计划的失败,她对自己感到十分失望和生气,她下定决心要弄清这里发生了什么事情。克丽珊娜勇敢地走向前,手却不由自主地摸向脖子上的那个护身符。

那声音越来越大。街道两旁的建筑物都到了尽头。她转过一个街角,轻手轻脚地走着,突然意识到自己应该先将油灯熄灭。不过已经太晚了。一看到光线,原先发出声音的那人突然转过身,用手遮住眼,定定地看着她。

“你是谁?”那男人问,“你想干什么?”他的声音听起来并不害怕,只是非常疲倦,仿佛她的出现对他来说又增加了一个极为沉重的负担。

克丽珊娜并没有回答,只是走近了些。现在她知道那是什么声音了,他在挖土!他手中握着铲子,没用任何东西照明。他工作非常努力,很明显连夜幕降临都不知道。

克丽珊娜高举油灯,照亮两个人,好奇地看着眼前的这个男人。他很年轻,比她还要年轻,大概只有二十到二十一岁。他是人类,有一张严肃、苍白的面孔,身上穿着绣着某种奇怪符号的袍子。如果不是因为那符号和诸神没有任何关系,克丽珊娜肯定会认为这是牧师的圣袍。当她靠近的时候,克丽珊娜发现年轻人双腿发抖,如果不是因为铲子插在土里,他很可能已经倒了下来。年轻人现在倚着铲子,似乎再也榨不出一丝一毫的气力。

克丽珊娜忘了自己的恐惧,立刻冲向前帮忙。不过,出乎她的意料,那人用手势阻止了她。

“不要靠近!”他大喊。

“什么?”克丽珊娜大吃一惊。

“不要靠近!”他这次的口气更为急迫,但是铲子已经支撑不住他的身体,他跪倒下来,痛苦地抓住胸口。

“我可不会那么做!”克丽珊娜明白年轻人可能生病或是受伤了,坚定地说。她急忙走向前,正准备要扶起年轻人,目光却落在他面前的工作上。

她停了下来,感到惊恐莫名。

他刚刚正在挖坟,一座百人冢。

她低头看去,底下是一个巨大的坑,里面有各种各样的尸体——男人、女人、孩子。他们身上都没有任何伤痕,也没有任何血迹。但是所有的人都死了,整座村庄的人全死光了,克丽珊娜脑中一片混乱。

然后,她转过身,注意到那个男子的脸。她看见他汗如雨下,也发现他眼神涣散。她明白了。

“我警告过你,”他疲倦地说,“热病!”

“过来。”克丽珊娜的声音因为哀伤而颤抖着。她转过身背对着这恐怖的景象,扶着年轻人。他虚弱地挣扎着。

“不行,不可以。”他恳求道,“你会被传染的!一两个小时之内……咳咳……就会死……”

“你生病了,你需要休息。”她说。她不顾他的抗议,径自将他带开。

“可是那座坟……”他低声道,惊惧的目光转向天空中盘旋的兀鹫,“我们不能把尸体就这样留在这里——”

“他们的灵魂已经回到帕拉丁的身边。”克丽珊娜想到接下来会发生的惨状,强忍住自己的恶心,安慰他道。她似乎已经可以听见那些食腐生物欢乐的笑声。“躺在这里的只有他们的躯壳,他们会明白生者优先的。”

年轻人叹口气,没有力气争辩,将手环抱克丽珊娜,低头不语。她注意到,这名年轻人瘦得不像样,当他靠在她身上的时候,几乎感觉不到他的体重。看来他已经很久没有吃过一顿像样的饭了。

两人慢慢步行离开了坟堆。“我的屋子在那里。”他无力地指着村庄外缘的一间小屋。

克丽珊娜点点头。“告诉我发生了什么事情。”她试着不去听那些兀鹫拍击翅膀的声音。

“没什么好说的,”他冷得全身发抖,“瘟疫来得很快,一点征兆都没有。昨天白天孩子们还在院子里游戏,晚上他们就死在母亲的臂弯里。餐桌都已经布置好了,却没有人活着用餐。今天早上,还能够走动的人合力挖了这座坟墓,大家都知道,这是自己的坟墓……”

他的声音沙哑了,突然的疼痛让他开不了口。

“现在一切都会没事了,”克丽珊娜说,“我会扶你上床。喝点冷水,睡个觉。我会祈祷——”

“祈祷!”年轻人苦笑着,“我就是他们的牧师!”他对坟墓做着手势。“你看我的祈祷给他们带来了什么!”

“嘘!省点力气。”克丽珊娜已经走到小屋的门前。她扶着年轻人躺在床上,升起了一堆小火。她点起蜡烛,回到患者身边。他涣散的目光跟随着她的每一个动作。

她拉了把椅子到床边坐了下来,把水倒进碗内,将一块布沾湿,把冰凉的布放在他的前额。

“我也是个牧师,”她轻触着胸前的护身符,“我要向我的神祈祷,借着他的力量来医治你。”

克丽珊娜将碗放在床边,把手放在他肩头。然后她开口祈祷:“帕拉丁——”

“什么?”他插嘴道,用炙热的手抓住她,“你在干什么?”

“我要治好你,”克丽珊娜耐心地对他微笑道,“我是帕拉丁的牧师。”

“帕拉丁!”年轻人痛得龇牙咧嘴,好不容易喘过气来,不可置信地看着她。“我没听错吧?你怎么可能会是他的牧师?每个人都知道他们在大灾变之前就全部消失了。”

“这是个很长的故事,”克丽珊娜用被单盖住年轻人孱弱的身体,“我稍后再跟你说。现在,请先相信我是个真神的牧师,他将会治好你的!”

“不要!”年轻人大喊道,不知从哪儿来的力气把克丽珊娜的手抓得隐隐作痛。“我也是个牧师,我是追寻者的牧师。我试着要医好我的子民——”他的声音沙哑了,“但是……我什么也做不了。他们就死在我的面前!”他痛苦地闭上眼。“我祈祷了!诸神们……没有回应。”

“这是因为你所祈祷的神是假神。”克丽珊娜诚恳地说,伸出手抚平年轻人汗湿且杂乱的头发。他睁开眼,仔细地看着她。他很英俊,克丽珊娜注意到他身上那种独特的严肃学者的气质。他的眼眸是蓝色的,头发是金黄的。

“水。”他透过干裂的嘴唇说。克丽珊娜扶着他坐直。他咕咚咕咚地从碗里喝着水,喝完之后克丽珊娜扶着他躺回去。他依旧瞪着她,严肃地摇摇头,最后疲倦地闭上双眼。

“你知道真神帕拉丁?”克丽珊娜柔声问。

年轻人睁开双眼,眼中闪着一丝微弱的光芒。“是的,”他苦涩地说,“我知道他们。我知道他们击破大地,我知道他们降下瘟疫和风暴,我知道邪恶的生物因为他们的纵容而在地面横行,然后他们毫不眷顾地离开了。就在我们最需要他们的时候,他们舍弃了我们!”

现在轮到克丽珊娜张口结舌了。她原先预料到的反应会是否认、不相信,甚至是对真神一无所知。她知道自己可以应对这些反应。但是这种怒气,这种仇怨?这不是她能反击的指控。她本来期望会遇到一群迷信的暴民,可是,在她眼前的是一座百人冢和一名濒死的年轻牧师。

“真神没有舍弃我们,”她的声音因诚恳而微微发抖,“他们一直在那里,期待再度听到子民的祷文。降临在克莱恩的邪恶是人们咎由自取,是他们的自大和无知所带来的。”

金月医治好濒死的伊力斯坦,并且让他皈依真神信仰的景象此刻浮现在她脑海里,让她感到一阵狂喜。她将会医好这名牧师,让他皈依……

“我先医好你,”她说,“然后我们就有时间好好谈谈,让你了解。”

她再度在床边跪了下来,紧握住胸口的护身符。“帕拉丁——”

一只手抓住了她,强迫她甩开了护身符。她惊讶地抬起头。是那名年轻的牧师。他虚弱地半坐直身,因为高烧而不停地发抖,看着她的眼神却依然保持冷静。

“不要,”他平静地说,“你一定得理解。你不需要说服我。我相信你!”他抬头看着屋顶的阴影,露出苦涩的笑容。“是的,帕拉丁的确与你同在。我可以感觉到他的神力。也许死神越靠近我,我的双眼睁得越开。”

“这太好了!”克丽珊娜狂喜地大喊,“我可以——”

“等等!”牧师挣扎着呼吸,依旧不肯放手,“听着!因为我相信你,所以我拒绝让你医好我。”

“什么?”克丽珊娜不能理解地瞪着他。“你病了,神志不清了,”她坚定地说,“你不知道你在说些什么。”

“你错了,”他回答,“看着我!我说的话不合逻辑吗?”

克丽珊娜看着他,毫无选择地只能摇摇头。

“你也必须承认,我并没有神志不清。我很清醒,非常清醒。”

“那么,为什么——”

“因为,”他柔声说,每次呼吸对他来说都非常痛苦,“如果帕拉丁在这里——我也相信他的确在这里。为什么……为什么他会让这样的悲剧发生!为什么让我的同胞死去?为什么他忍心见到自己的子民受苦?回答我!”他愤怒地摇着她。“回答我!”

这是她自己的疑问!雷斯林的疑问!克丽珊娜觉得自己的脑中一片混乱。当她自己也在找寻这些答案的时候,她要怎么回答这个质疑?

她麻木地重复伊力斯坦的教诲:“我们必须要有信心。神的做法不是我们可以理解的,我们看不见——”

年轻人躺下来,疲倦地摇摇头,克丽珊娜自己也无法继续说下去。她在这么强烈的愤怒之下也感觉到无能为力。无论如何,我都会医好他,她暗自想。他的身心都太过虚弱,不指望他会理解……

然后她又叹了一口气。不对,在其他情况下,帕拉丁会聆听她的祈祷。但是这次,神不会听取我的祈祷,克丽珊娜绝望地想。以他的睿智,他将会把这个年轻人拥入怀中,让他尽释前嫌。

但不是现在。

克丽珊娜突然意识到历史是无法改变的,至少以她的这个方法办不到。金月能够恢复人们的信仰是因为像这样的仇怨已经消逝了,人们已经做好了倾听和接受的准备。在那之前,不可能。

她的失败让她无法承受。她跪在床边,双手抱头,祈祷上天能原谅她不能接受、也不愿理解这样的事实。

她感觉到一只手摸着她的头发,她抬起头,看见年轻人无力地对她笑着。

“真抱歉,”他温柔地说,因高烧而龟裂的嘴唇抽动着,“让……让你失望了。”

“我明白,”克丽珊娜低声说,“我会尊重你的意愿的。”

“谢……谢……”他回答。有很长的一段时间,唯一的声音就是他努力呼吸的嘶嘶声。克丽珊娜开始站起身,但一只炙热的手握住了她的手。“帮我做一件事。”他低声道。

“任何事都可以。”虽然泪水让她视线模糊,她还是强迫自己露出笑容。

“今晚陪在我身边,陪我……度过最后一个夜晚。”


  1. 火绒盒是每名谨慎的“专家级龙与地下城”冒险者的必备装备。

  2. 我有些迟疑,难以坦白说出克丽珊娜到底多大年纪,因为我记得当初是把她设定成是三十五六岁。——西克曼

  3. “追寻者”主要是我的发明。他们不太能和我们现实社会中的宗教派别进行对比,他们对于神和人之间的关系,以及信仰与宗教之间的关系有不同的看法。——西克曼

  4. 在大灾变之后,似乎每个人都把发生的事情怪到诸神身上。这就像是小孩怪罪父母为什么要处罚他们,而忘记自己为什么犯了错。我经常会想到小婴儿不能控制自己的行动时会打到自己的脸,他们的第一反应是愤怒地看着父母,仿佛是父母打了他们似的。我想,我们人类也会因为自己在人生中所做的抉择而怪罪上帝。宁愿怪罪别人,也不面对自己犯下的错误。——西克曼

  5. 参见《秋暮之巨龙》第2卷第12、13章。

  6. 这些问题自从文明之初开始就让人类困扰不已。我从不同的观点和角度中找到了我的答案——我们总是用自己有限的人生、有限的逻辑去推断上帝用无限的能力所做的判断和安排。在我的游戏研讨会和小说中(包括这一本),我试着表达这样的看法。重点不是我们生或死,而是我们运用有限的人生做什么事情。参见《试炼之卷》附录C。这个教训克丽珊娜此时仍在挣扎着学习。——西克曼

  7. 克丽珊娜终于开始学到了一丝谦卑。她还没有完全了解,但她终于放下了身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