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德瑞克用一种低沉、精心思量过的声音说,“我控告史东·布莱特布雷德在敌人面前怯懦逃跑。”
刚萨爵士城堡中聚集的骑士们发出一阵低语。坐在巨大黑色橡木桌后面的三个骑士,交头接耳地低声交谈着。
从很久以前,依照骑士规章规定,担任骑士审判的三位骑士应该是天位骑士、法王、大法官。但现在并没有天位骑士,从大灾变之后也没了法王。就连大法官阿佛瑞德·马凯因爵士出席,最多也只是象征性地维持这个职位不缺席而已。下一任的天位骑士势必要找到人替换他。
不管骑士团里最高位者是否缺席,骑士团的事务都必须要继续下去。虽然目前接任天位骑士的时机还不成熟,但刚萨·钨斯·威斯坦实质上已经可以担任这个职务了。所以今天——冬季庆典季的第一天他坐在这个位子上,审判这名年轻的骑士见习生——史东·布莱特布雷德,他的右边坐着阿佛瑞德爵士,左边则是担任临时法王职务的年轻爵士迈克尔·杰弗里。
在钨斯·威斯坦城堡的大厅里,集合了二十名从圣奎斯特各个角落前来的索兰尼亚骑士,他们依照骑士规章的规定来见证这场骑士审判。当他们的首领交头接耳地讨论时,底下的骑士们摇着头,低声交谈着。
德瑞克从一张直接面对这三位审判者的桌子后方站起来,向刚萨爵士行礼,他的证词已经说完了。仪式现在只剩下骑士自己的答辩和审判的结果。德瑞克回到自己在旁听席的位子,和同袍们谈笑。
大厅中只有一个人整个过程中都沉默不语。在德瑞克整个咬牙切齿的控诉中,史东·布莱特布雷德听见了对于他犯上、不服从命令、假冒骑士的指控,却一声不吭。他面无表情,双手互握放在桌上。
刚萨爵士的眼光现在又和整场审判中一样,再度投向了史东,他开始怀疑这个人是不是还活着。史东的脸色如此苍白,姿态如此僵硬,刚萨只有在史东被控懦弱时看见他抽搐了一下,全身一阵颤抖。他脸上的表情……刚萨记得自己这辈子见过一次这种表情,那像是一个人被长矛刺穿时的神情。不过史东很快便恢复了镇定。
刚萨专注地看着史东,因此差点没听清楚旁边两名骑士的对话,他只听见阿佛瑞德爵士的最后一句话:
“……直接跳过骑士答辩这个过程。”
“为什么?”刚萨爵士立刻反问,虽然声音压得很低,“依照骑士规章,这是他应有的权利。”
“我们以前从来没遇过这样的个案。”圣剑骑士阿佛瑞德爵士毫无感情地说,“以前,每当一名骑士见习生到骑士评议会申请升等时,一定有许多证人。他有机会可以说明他所有行为的理由,根本不会有人怀疑他到底是不是做过那些事。但布莱特布雷德唯一可能的答辩——”
“是告诉我们德瑞克说谎。”皇冠骑士迈克尔·杰弗里爵士接口道,“这实在难以想象。要接受一名骑士见习生对于玫瑰骑士的指控!”
“不论如何,这个年轻人都有答辩的权利。”刚萨严厉地看着另外两个人,“这是骑士规章中规定的律法。你们两人对这点有所质疑吗?”
“没有……”
“当然没有。可是——”
“很好。”刚萨顺了顺他的胡子,靠向前,轻轻地用放在桌上的剑柄(那是史东的剑)敲着桌子。另外两名骑士在他背后交换着眼色,一个挑起了眉毛,另外一个人耸了耸肩。刚萨清楚地知道这两个人的动作,就像他也清楚地知道现在骑士团里私下进行的计划和阴谋,他决定置之不理。
虽然接任天位骑士的时机尚未成熟,但以刚萨爵士的资历和地位,他已经是呼声最高的人选,因此刚萨被迫要故意忽略很多事情。如果时空不同,他会毫不迟疑地去阻止。阿佛瑞德·马凯因爵士在德瑞克的阵营里算是一员大将,他不忠心,一点都不奇怪,但他对迈克尔也有这种反应感到讶异。很显然,德瑞克也收买了他。
当骑士们回到原位时,刚萨打量着德瑞克·克朗加。德瑞克是唯一拥有足够背景和财力的天位骑士竞争者。为了要争取更多的支持,德瑞克自愿接受这个寻找传说中龙珠的危险旅程。刚萨别无选择只好接受。如果他拒绝了,就代表他对于德瑞克逐渐增长的势力感到害怕;如果旁观者只是单纯地用严格的骑士规章去评判,德瑞克毫无疑问是最适合的人选,可是与德瑞克相识许久的刚萨爵士,只要有机会就会全力阻挠他。这并不是因为害怕,而是因为不相信他。这个男子虚荣自负,对权力有着极度的渴望。当德瑞克必须做出牺牲时,他只对自己忠诚。
现在看来,带着龙珠回来的德瑞克几乎是大获全胜。这个情况把许多原先准备要加入德瑞克阵营的骑士拉拢进来,甚至还削弱了刚萨阵营里的力量。唯一仍然坚决反对德瑞克的是最低阶的骑士——皇冠骑士们。
这些年轻人并不需要像老人那样食古不化地严格、僵化地诠释骑士规章,他们要求改变。这样的行为受到德瑞克·克朗加严厉的镇压。有些骑士几乎因此失去了骑士资格。这些年轻骑士坚定地支持刚萨爵士。不幸的是,他们不但数量少,而且除了忠诚之外,并无法提供任何的金钱支持。这些年轻骑士对史东的案子和动机有非常切身的感受。
但这一步棋是德瑞克·克朗加全力出击的一着棋,刚萨难过地心想。这一剑挥下去,德瑞克就可以除掉他最痛恨,也是最主要的竞争者。
众所皆知,刚萨爵士是布莱特布雷德家族的好友,这份友情可以回溯好几代。五年前,这个年轻人突然出现,寻求继承权时,是刚萨爵士大力地支持他。史东母亲的信可以证明他是布莱特布雷德家族的继承人。有些传言诬蔑这个血统继承的真实性,但刚萨爵士很快地为他主持公道。这个年轻人无疑正是他老友的儿子,光从史东的脸上就可以看出来。无论如何,选择支持史东的这个行为让刚萨爵士冒了很大的危险。
刚萨的视线转向德瑞克,后者正微笑着和骑士们握手寒暄。的确,这场审判让他——刚萨·钨斯·威斯坦爵士——看起来像个笨蛋。
更糟糕的是,他的视线转向史东,刚萨伤心地想,这也许会摧毁一个年轻人的前途,而那是一个有资格继承父业的上进的年轻人。
“史东·布莱特布雷德。”刚萨爵士等大厅里面鸦雀无声时开口道,“你已经听到了对你的指控吗?”
“是的,大人。”史东回答,他低沉的声音在大厅中阴森地回响着。刚萨爵士身后的火炉中突然有一块木柴爆裂开来,喷出大量的火花和热气。刚萨静静地等待仆人们手忙脚乱地加入更多的木柴。当仆人们离开之后,他继续进行仪式化的盘问。
“史东·布莱特布雷德,你完全明白这些对你的指控吗?更进一步地说,你了解这些指控都是极为严重的罪名,有可能让评议会拒绝授予你骑士资格吗?”
“是的,我明白。”史东开口回答,他的声音有些哽咽。他清清喉咙,再次坚定地说:“我明白,庭上!”
刚萨摸摸胡子,思考着要如何继续下面的盘问,因为他知道,任何对德瑞克的指控都将对史东自己造成莫大的伤害。
“你多大年纪了,布莱特布雷德?”刚萨问。
史东对这意料之外的问题唯一的反应是眨了眨眼。
“超过三十了,是吗?”刚萨若有所思地继续问。
“是的,庭上。”史东回答。
“那么,如德瑞克刚刚的证词所言,从冰墙城堡之旅的过程中,可以明白你也是名战技高超的战士——”
“庭上,我从来没否认过这点。”德瑞克再次站起来,他的语气非常不耐烦。
“你指控他敌前退缩。”刚萨打断他的话,“如果我没记错,你刚刚陈述了当精灵们攻击时,他拒绝服从你的命令进行攻击。”
德瑞克脸红了起来。“容我提醒庭上,受审判的不是我——”
“你指控布莱特布雷德敌前退缩。”刚萨再度打断他的话,“我们已经很多年没有和精灵为敌了。”
德瑞克迟疑片刻,其他的骑士看来很不自在。精灵们是圣白石议会的成员,但他们并没有投票权。因为龙珠的出现,这些精灵会出席即将召开的议会,如果让他们知道骑士把他们当成敌人,这议会就注定不会有好下场。
“也许敌人是一个过当的用法,庭上。”德瑞克很快便恢复镇定,“如果我有错,那只不过是因为我被迫要遵守骑士规章里的规定。虽然严格来说,精灵不是我们的敌人,但当我提到精灵时,他们正尽一切可能阻止我们把龙珠带到圣奎斯特。因为这是我的任务,而精灵们明显地意图阻挠,所以我被迫要依据骑士规章,将他们定义为敌人。”
狡猾的混蛋,刚萨不满地想。
德瑞克鞠躬对打乱法庭秩序致歉,随即便坐回位子上。许多年长的骑士们赞同地点头。
“骑士规章中也表示,”史东慢条斯理地说,“我们不该随意杀戮,战斗只为了保护自己或他人。精灵们并没有威胁到我们的生命安全,我们从来没有受到实际的身体伤害。”
“他们对着你射箭哪,年轻人!”阿佛瑞德用戴着手套的手重击桌面。
“的确,庭上。”史东回答,“但每个人都知道精灵们是无与伦比的射手。如果他们要杀死我们,那些箭就不会只射在树上了!”
“你觉得如果你们攻击了那些精灵,会有什么可能的后果?”刚萨爵士追问。
“我的看法是,这后果不堪设想,庭上。”史东的声音低沉且柔和,“因为这将会是几代人以来,精灵和人类第一次互相残杀。我相信龙骑将们会高兴地大笑。”
少数几个年轻的骑士开始鼓掌。
阿佛瑞德爵士愤怒地瞪着他们,十分恼怒他们打破了骑士规章里有关审判的严格规定。“刚萨爵士,容我提醒你,德瑞克·克朗加爵士并不是来这里受审的。他在战场上一次又一次地证明了自己的勇气和节操。我认为我们应该可以接受他认定的敌对行为。史东·布莱特布雷德,你是指控德瑞克·克朗加爵士诬告你吗?”
“庭上,”史东开口,他舔舔自己开裂、干燥的嘴唇,“我没有指控他说谎,我的意思是,他某种程度上错误陈述了我的行为。”
“为什么?”迈克尔爵士问。
史东迟疑了一会儿。“庭上,如果可以的话,我不想回答这个问题。”他的声音非常小,许多后排的骑士听不见他的回答,纷纷要求刚萨爵士重复这个问题。他照做了,也得到相同的回答,只是这次大声了点。
“你有什么立场拒绝回答这个问题,布莱特布雷德?”刚萨阴沉地追问。
“因为,根据骑士规章,我的回答将会辱及整个骑士团的荣誉。”史东回答。
刚萨爵士的脸色阴沉下来。“这是项非常严重的指控。你明白自己没有任何人证,确定还要做出这样的指控吗?”
“我明白,庭上。”史东回答,“这也是我不愿意回答问题的原因。”
“如果我命令你回答呢?”
“这……当然就完全不同了。”
“那么,回答这个问题,史东·布莱特布雷德。这是个不寻常的状况,我不认为在听完所有的证词之前,我们能做出公平的审判。你为什么认为德瑞克·克朗加错误陈述了你的行为?”
史东涨红了脸,他不停地握紧又放开、放开又握紧自己的手,盯着台上的三位骑士主审。他自己也心知肚明——他要输了。他永远没机会成为一名真正的骑士,永远没机会得到这个对他来说比生命还要重要的封号。因为自己的错而错失这个机会就已经够糟了,但以这样的方式错失这个机会可以说是往伤口上撒盐。所以他才有勇气说出这会让德瑞克与他终生为敌的话。
“我认为德瑞克爵士歪曲我行为的原因是他要满足自己的野心,庭上。”
大厅内一片哗然。德瑞克站起来,他的朋友们努力地拉住他,不然他有可能会在大厅里攻击史东。刚萨不停地用剑柄敲击桌面希望恢复秩序,最后所有的骑士终于安静下来,但德瑞克还是抓住机会要求和他决斗。
刚萨冷冷地看着骑士。
“你也知道,德瑞克爵士,在这个备战的时刻,以荣誉为名的比试是不被允许的!赶快给我镇定下来,不然我就要被迫赶你出去了。”
德瑞克气喘吁吁,涨红着脸坐回位置上。
刚萨让骑士们慢慢地平静下来,接着说:“你还要为自己做其他的辩护吗,史东·布莱特布雷德?”
“没有了,庭上。”史东说。
“那么你可以退席了,我们要讨论这个状况。”
史东站起身来对长官们行礼,也转过身对众人行礼。然后他被两名骑士领着离开大厅,来到前厅。在那里,两名骑士体贴地让他独处。两人站在门外,谈着和审判完全无关的事情。
史东坐在一张长凳上,看起来十分镇定,但这都只是强自忍耐的结果。他决定不要让这些骑士看出他内心的挣扎。刚萨悲伤的表情就已经告诉他没有希望了,他自己也知道。但判决会是什么?放逐?夺去他的财富和封地?史东难过地笑起来。他没有任何这些人可以夺去的东西。他在索兰尼亚外居住了那么久,放逐对他来说一点意义也没有。死亡?他几乎很高兴可以有这样的待遇,任何处罚都比目前无望的状况、这深深的痛楚要好。
几小时过去了,三人有时陷入争吵的声音此起彼伏,从大厅周围的走廊传出来。大多数的骑士都已经离开,因为只有这三个人有资格做出审判。剩余的骑士们分成几群议论纷纷。
年轻的骑士们公开讨论史东高贵的行为,以及连德瑞克都无法否认的过人勇气。史东没有和精灵们战斗是正确的,这阵子索兰尼亚骑士需要他们所能获得的每一位盟友,没有必要攻击。年长的骑士只有一个答案——骑士规章。德瑞克给史东下了一道命令,他拒绝服从。骑士规章对这类行为决不宽恕。几乎整个下午争论都没中断过。
然后,快要傍晚时,一枚小小的银铃响了起来。
“布莱特布雷德。”一名骑士说。
史东抬起头。“时候到了吗?”
骑士点点头。
史东低下头,向帕拉丁祈求勇气,随即站起来,和另外两名骑士一同等待其他骑士回到位子上。他知道,这些人一旦全部就座,就是宣判的时刻。
最后,那两名护卫的骑士打开门,示意史东自己走进去。两名骑士跟在史东身后走入大厅。史东的视线立刻投向刚萨爵士眼前的那张桌子。
那把他父亲的剑,由父亲博赛尔·布莱特布雷德所传的家传之宝——一把只有当主人死亡时才会折断的宝剑——正放在桌上。史东的目光投向它,然后低下头,试着隐藏眼中流出的热泪。
缠绕着那把剑的是古老的罪恶象征——黑玫瑰。
“把那个男人,史东·布莱特布雷德带上前来。”刚萨爵士大喊。
那个男人,不是那个骑士!史东绝望地想。然后他想起了德瑞克。他很快骄傲地抬起头,眨着眼睛强忍住眼眶中的泪水。正如同他在战场上的敌人面前会隐藏自己的疼痛一样,他决不能让德瑞克看出他的脆弱。他坚定地抬起头,除了刚萨爵士之外谁也不看。这名被判罪的骑士见习生走向三位骑士团的长官,等待他的命运。
“史东·布莱特布雷德,我们判决你有罪,你准备好接受你的判决了吗?”
“是的,大人。”史东紧张地说。
刚萨拉了拉他的胡子,他的同胞都认得这个动作——刚萨爵士上战场前都会拉他的胡子。
“史东·布莱特布雷德,我们的判决是:你从此不能再穿戴索兰尼亚骑士的服饰。”
“是,大人,”史东一边轻声地说,一边吞咽着。
“因此,你将不能够从骑士团领取报酬,或是从他们那里领取赏赐……”
大厅里的骑士不安地变换着坐姿。这太好笑了!自从大灾变之后,就没有骑士再从骑士团领取过任何报酬了。有事情将要发生,他们已经嗅到了暴风雨前夕的味道。
“最后——”刚萨爵士停了下来,他前倾身子,手指玩弄着那些缠绕着古老宝剑的黑玫瑰。他精明的双眼扫视全场,营造紧张的气氛。但当他再度开口时,甚至连他背后的火炉都寂静下来。
“史东·布莱特布雷德,今日聚集在此的骑士们,评议会以往从未处理过这样的情况。这也许没有表面上看来那么的不寻常,因为这些日子以来邪恶横行,道德沉沦。我们眼前是一名年轻的骑士见习生。请容我提醒各位,不论以什么标准来看,史东·布莱特布雷德都是非常年轻的,但他却是一名拥有高超战技和节操的见习生。即使是控方也无法否认这点。身为一名被指控敌前逃亡、抗命的年轻见习生,他并未否认这些指控,只表明他受到了误解。
“现在,根据骑士规章,我们必须要接受一位经过试炼、考验,像是德瑞克·克朗加这样的骑士的控告,拒绝接受一名连骑士资格都没有的人所说的证言。但骑士规章也规定,他可以请证人为他辩护。由于目前举世动荡不安的情况,史东·布莱特布雷德没有办法传讯他的证人,德瑞克·克朗加也没有证人可以支持他的供词。因此,我们都同意了接下来这个有些不寻常的判决。”
史东站在刚萨面前,脑中一片混乱。发生了什么事?他看着另外两名骑士。阿佛瑞德爵士毫不掩饰他的满腔怒火,很明显,他的“同意”是经过很大一番让步的。
“评议会决定,”刚萨爵士继续说,“这个年轻人——史东·布莱特布雷德,以我的荣誉担保,成为最低阶的骑士——皇冠骑士!”
一听到这句话,每个人都大吃一惊。
“因此,更进一步,他将成为即将出海的帕兰萨斯城远征军之第三名指挥官。依据骑士规章,骑士团的部队必须要有三名指挥官,每人代表一个位阶的骑士。德瑞克爵士将被任命为最高指挥官,同时也代表玫瑰骑士,阿佛瑞德爵士将代表圣剑骑士,而我将以名誉担保史东·布莱特布雷德以皇冠骑士代表的身份出征。”
在无声的震惊中,史东静静地流下眼泪,因为现在他再也不需要隐藏自己的激动。他听见身后传来嘈杂声和武器撞击的声音。德瑞克暴怒地走出大厅,许多骑士跟随着他。四下也传来零散的欢呼声。史东泪眼蒙眬地看见,大厅中将近一半的骑士,特别是年轻的骑士们,那些他将要率领的骑士们正大声地鼓掌。史东内心如同刀割般痛苦,虽然他赢得了胜利,但他心痛地看见骑士团被利欲熏心的骑士给分裂了。曾经一度无比荣耀、兄弟情深的骑士团,只剩下一个腐败的空壳。
“恭喜你,布莱特布雷德。”阿佛瑞德爵士生硬地说,“我希望你能明白刚萨爵士为你做了什么。”
“我明白,大人。”史东鞠躬说。“我以父亲之剑起誓,”他把手放上去,“我将不辱他的信任。”
“好好表现,年轻人!”阿佛瑞德爵士回答之后立刻转身离开。年轻的迈克尔爵士二话不说也跟着离席。
其他年轻的骑士热情地走上前恭喜史东,他们举杯祝贺他的胜利,如果不是刚萨爵士打发他们出去,可能要闹上一整晚。
当两人终于单独待在大厅时,刚萨爵士对着史东宽容地笑着,和他握了握手。年轻的骑士热诚地回应了他伸出的手,却无法回应他的微笑。这心痛太深切了。
然后,他慢慢地,小心翼翼地,将宝剑旁的黑玫瑰移开。他将玫瑰放在桌上,小心地收剑入鞘中。他本来要把桌上的玫瑰全部拂掉,但转念一想,拿起一枝玫瑰,插在腰带间。
“我得向您致上无比的谢意,大人。”史东颤抖着声音说。
“你不需要感谢我,小子。”刚萨爵士微笑着说。他看着四周,打了个寒战。“我们找个暖一点的地方吧,来杯酒怎么样?”
两名骑士走在刚萨爵士古老的城堡走廊中,底下传来那些年轻骑士离去的声音——马蹄的嗒嗒声、大喊的声音,甚至有人唱起了军歌。
“我由衷地感谢您,大人。”史东坚定地说,“您为我冒的险实在太大了。希望我不会辱没您的期望——”
“冒险!别胡说八道了,我的孩子。”刚萨按摩着手以恢复血液循环,接着带史东来到一间为了即将来临的冬季庆典做好装饰的小房间。此地有红色的室内冬玫瑰、翠鸟的羽毛,小小的、精致的金制皇冠。一盆火熊熊地燃烧着。在刚萨的命令之下,几名仆人端进两大杯冒着热气、发出辛辣气味的液体来。“当我倒下的时候,你父亲用他的盾牌和身体保护了我。”
“您也为他做了相同的事。”史东说,“您什么都不欠他。用您的名誉为我做担保代表如果我失败了,您将会受到很大的打击。您会被剥夺阶位、称号、封地。德瑞克绝不会放过您的。”他难过地说。
刚萨喝了一大口酒,仔细打量着眼前的年轻人。史东看来只是礼貌性地小口啜饮着酒,用一只明显颤抖着的手握住杯子。刚萨体贴地把一只手放在他肩膀上,轻柔地把他推向一个座位坐下来。
“你以前失败过吗,史东?”刚萨问。史东抬起头,棕色的眼睛里闪烁着光芒。
“没有,大人,”他回答,“我发誓我从来没有!”
“那么我就不需要害怕了。”刚萨爵士笑着举起杯子,“我祝你在战场上有神的守护,史东·布莱特布雷德。”
史东闭上眼睛。这压力太大了。他用双手掩住脸,开始啜泣,全身跟着痛苦地抽动着。刚萨抓住他的肩膀。
“我明白……”他的眼睛看向许久以前:史东的父亲也曾崩溃,这样啜泣过。那天晚上布莱特布雷德爵士把他的妻子和幼子送走,再也没机会和他们重聚。
史东最后终于趴在桌上精疲力竭地睡着了。刚萨坐在他旁边,啜饮着热酒,沉浸在对过去的记忆中,直到自己也沉沉入睡。
大军开往帕兰萨斯前的最后几天,对史东来说过得非常快。他得要找到一副二手盔甲——他买不起新的。他小心地打包父亲的盔甲,因为他被判不准穿着它,所以他准备随身携带着。然后还有许多会议要开——战略形势的研究、敌我力量的分析、战术运用的会议。
帕兰萨斯之战将会是非常难熬的一场战斗,这决定了整个索兰尼亚北部的控制权。指挥官们很快就战略达成了共识。城市本身的守军将会固守城墙,骑士们则会坚守在法王之塔中,直接戍守那条从敏加山脉通往帕兰萨斯的唯一道路。不过这是他们难得意见相同的一件事,三个指挥官的会晤可说是暗潮汹涌。
运兵船出航的那一天终于到来。骑士们聚集在船上,他们的家人则安静地站在岸边。虽然脸色都很苍白,但他们没有多少眼泪,女人们和丈夫一样,双唇紧闭,神情庄重。有些妻子自己腰间也佩戴着剑。每个人都知道,如果北方的会战失利,敌人将会跨过这片水域。
刚萨站在港口,穿着闪亮的盔甲和其他骑士谈天,同时和几个儿子道别。他和德瑞克依照骑士规章礼貌性地交换了几句话,和阿佛瑞德爵士毫无感情地彼此拥抱。最后,刚萨爵士找到了史东。这名年轻骑士穿着简单、有些锈蚀的盔甲,和人群离得远远的。
“布莱特布雷德。”刚萨靠近他低声说,“我一直想要问你,但过去几天没有时间。你提到你的朋友们会来圣奎斯特。他们可以在评议会之前作证吗?”
史东愣了片刻,有一阵子他脑中只能想起坦尼斯这个人。过去的这几天,他时常想起这些朋友们,他甚至期望坦尼斯能够在他离开之前赶到圣奎斯特。但这希望破灭了。不论坦尼斯在哪里,他一定是遇到了自己的麻烦。他还希望看到另外一个人,一个无论希望多么渺茫也想见到的人。史东下意识地把手放到挂在他胸前的那颗星钻上。他几乎可以感觉到它的温暖,虽然没有任何理由,他却知道即使阿尔瀚娜在遥远的地方,她仍然和他在一起。接着——
“罗拉娜!”他说。
“是的,太阳咏者的女儿,奎灵那斯提王室的成员。还有她哥哥——吉尔赛那斯,两个人都可以为我作证。”
“王室成员……”刚萨仔细思考着,他的脸色亮了起来。“好极了,特别因为我们还收到咏者要亲自参与会议讨论龙珠的消息。如果这是真的,我的孩子,我会把消息传给你,你就可以穿回这件盔甲!你的冤屈将会被洗刷!你可以毫无顾虑地穿上它!”
“您就不需要以自己的名誉为我担保了。”史东感谢地握着骑士的手。
“呸!我根本没想到这个。”刚萨像是对待亲生儿子般,用手摸着史东的头。史东虔诚地跪下来。“接受我的祝福,史东·布莱特布雷德,代替你父亲对你的祝福。完成你的任务,年轻人,不要辱没布莱特布雷德家之子的名声。愿修玛爵士的英灵看护着你。”
“谢谢您,大人。”史东站起身说,“再会了。”
“再会了,史东。”刚萨说。他拥抱过年轻的骑士后便转身离去。
骑士们完成了登舰。天已经黎明,但是太阳却没有出现,灰色的云飘浮在铁灰色的海上。没有欢呼声,只有船长下令、船员开航、轮毂转动和船帆迎风拍动的声音。
慢慢地,有着白色翅膀的船升起锚,向北方航去,很快就连最后一片帆也消失在众人的视线中。即使突然下起大雨,仍然没有人离开港口。众人被冰冷的雨滴淋透,雨在冰冷的海面上张起一幅灰暗的帘子。
索兰尼亚人姓名中的“钨斯”(Uth)在这么多年来造成不少困扰,它和法语中主要是指称地名的“de”不同,这是一个仿效古威尔士语中的“ap”(之子)和“verch”(之女)的联结词,表示父系血统。这用例子说明最容易理解:Madoc ap Maredydd(意思是Maredydd之子Madoc),是Maredydd ap Bleddyn(父亲)和Hunydd verch Eunydd(母亲)所生下的儿子。Maredydd ap Bleddyn是Bleddyn ap Cynwyn和Hear verch Cynyllyn所生的儿子。虽然这些名字可能不太好念,但重要的是要记住,儿子的姓就是父亲的名。因此,刚萨·钨斯·威斯坦这名字的意思就是“威斯坦之子,刚萨”。如果刚萨有个照传统命名的儿子,那么他的名字可能会叫塞摩·钨斯·刚萨,但我希望他最好不要。而奇蒂拉就只是套用父亲的名字——钨斯·马塔。——西克曼
译注:骑士规章——骑士团的组织在过去一千八百年来从未有过变动,而他们所信守的誓约也一直都是“Est Sularus Oth Mithas”(荣誉即吾命)。而所谓的骑士规章是一些范围很广的法规,这些法规试图用精确的文字去定义荣誉在各方面的适当行为是什么。这些法规的定义是极度复杂、精确的,这里所能列举的只是一个大概的归纳,而正确无误地遵行这些复杂的法规是一个骑士的义务。骑士团目前所面临的最大危机就是,骑士信条的精神已经被众人所遗忘,只剩下这些徒具形式的骑士规章来僵硬地规范骑士的行为。骑士们逐渐领悟到真正的荣誉不是由这些僵硬的规章所彰显的,而是由真正的骑士信条精神才能发扬光大。虽然他们花了极长时间和极大代价才慢慢学到这个教训,但是这已经为骑士团的将来奠定了光明的基础。骑士信条和规章都是从骑士团的创建者维纳斯·索兰那斯和他的传人的手中所确立的。到了今日,逐渐膨胀的骑士规章已经变成三十七册,每册三百余页的庞然大物。下面则是它的一些摘录:“骑士规章主宰着一切骑士的人格和行为,它如同骑士的血液一样宝贵。在任何情况下,它都比骑士自身的生命还重要。”“我们评断一名骑士,是以他信守骑士信条的程度来判断,我们要依据骑士规章来判断他。”“玫瑰骑士的守则处理骑士中神圣的智慧,圣剑骑士的守则有关一切荣誉的训练,皇冠骑士的守则则是有关忠诚和服从的信条。违背骑士守则的人,不能在战场上指挥任何部队或是参加任何会议。这种处罚要一直持续到他忏悔为止。”
骑士规章实际上变成了三十七本三百多页的庞然巨兽,这些日子几乎没有人真正去阅读详细的内容。骑士规章现在大多数是以视为传统的方式保存下来。
德瑞克·克朗加的故事记述在克里斯·皮尔森所写的《光耀降临》(Glory Descending)中,收录在《战争中的巨龙》(The Dragons at War)。
史东自己就曾经说过:“骑士规章和信条本来就不是可以轻易撑起的重担。骑士肩负这沉重的责任,才能抬头挺胸地无愧于人。”
骑士聚会的地方就是刚萨自古以来的家传城堡。史东的父亲安格瑞夫·布莱特布雷德经常在此和老友用餐。在被迫流亡之后,史东在十七岁时才第一次和刚萨爵士见面。这段故事记述在迈克尔·威廉斯的《信条与规章》一书中。
骑士团是由帕拉丁、奇力·裘理斯和哈巴库克三大善神所促成的,因此也才会成立相对应的皇冠、圣剑、玫瑰骑士,且每种骑士各有不同的努力目标和要求重点。
他们利用这种巨大肉食鸟类羽冠上的深蓝长羽毛来做装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