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海豚

离开首都前,黎白南必须先决议、安排诸多事务,另一道难题是决定哪些人同往柔克:伊芮安跟恬哈弩是当然人选,而恬哈弩希望母亲能陪同;黑曜说赤杨一定得去,还有帕恩巫师塞波,因为帕恩智识多涉及跨越生死界线;“海豚”由托斯拉再度引领,政事由赛智亲王及一群特选议员共同处理。

一切就绪——至少黎白南如此以为,直到出发前两日,恬娜对他说:“你将谈及我们与龙族间的战事与和平协议,伊芮安说这甚至会影响地海万物平衡。我认为卡耳格人民应参与讨论,并有发言权力。”

“你可以担任代表。”

“我不行,我不是至尊王的子民。这里唯一能代表他子民的,是他的女儿。”

黎白南自恬娜身旁退一步,转身侧背向她,良久才以压抑怒气的平板声调说:“你知道她完全不适合参与此次航程。”

“我对这事一无所知。”

“她没受过教育。”

“她很聪明、实际、勇敢,明白自己的身分带来何种责任。她的确未受训学习掌权,但和仆人及一群宫廷仕女关在河宫,又能学到什么?”

“先从学语言开始!”

“她正在学。如有需要,我会为她翻译。”

短暂沉默后,黎白南小心翼翼地说:“我了解你关心她的子民。我会想想该如何处理,但这趟旅行没有她的位置。”

“恬哈弩和伊芮安都说她该一起来,黑曜师傅说她与道恩岛的赤杨一样,此时来到此地,并非偶然。”

黎白南踱开,语气有礼但勉强:“我无法允许,她无知亦毫无经验,会是沉重负担,我也不能让她遭遇危险。与她父亲的关系……”

“你所形容的无知告诉我们该如何回答格得的问题!你像她父亲一般,不懂得尊重她,把她说得像是不会思考的动物!”恬娜气得面色发白,“如果你担心让她遭遇危险,就去请她自愿冒险!”

沉默再度出现,黎白南依旧木然冷静,不肯直视恬娜:“如果你、恬哈弩与欧姆伊芮安都认为那女人该一起去柔克,而黑曜也同意你们的看法,那我接受你的判断,但我认为这是错的。请告诉她,若她希望,可以加入。”

“该由你去告诉她。”

黎白南静立,一语不发地走出房间。

他经过恬娜身边,虽未直视,却清楚看到恬娜表情:老又疲累,双手颤抖。他同情她,为自己的无礼感到羞愧,庆幸没有别人看到这一幕,然而这些感觉只是火星,由于对恬娜、公主、一切人事物的巨大黑暗愤怒而瞬间熄灭,因为他们在他身上加诸这虚假的义务、丑恶的责任。走出房间时,他扯开领子,仿佛颈项被勒紧。

皇宫总管是名行动缓慢、个性平稳的男子,名叫全善,没想到王会这么早回来,也没想到会从那扇门进入,吓得跳起身,眼睛大张。黎白南冰冷回瞪:“叫第一公主下午前来见我。”

“第一公主?”

“难道这里还有别的公主吗?你不知道至尊王的女儿是我们的客人吗?”

诧异的全善结结巴巴道歉,却被打断:“我自己去河宫。”黎白南说完便大踏步出门,总管在后紧追、阻挡,终于勒慢他的步伐,刚好及时召集合适的随从、备妥马匹、请长厅中等候接见的请愿者等到下午……诸如此类。所有让他成为王的义务、责任、限制、束缚,像流沙般将他拉扯、吸入、拖曳,令他喘不过气。

坐骑从中庭另一端牵到面前,黎白南倏地翻身上马。马匹感染情绪,向后退步、人立,驱赶身后的马夫及马仆。黎白南看着围绕的人圈扩大,心里涌上粗暴的满足,不等随从上马,便径自催促坐骑朝大门驰去。他遥遥领先,带领一行人以急促小快步行过街道,很清楚自己为年轻军官造成何种烦恼:军官该骑在王前面,高喊:“王驾到,让路!”却被抛在后头,又不敢超越。

时近中午,黑弗诺城中街道及广场炙热明亮,少有人迹。一听达达马蹄,人们匆忙涌向小而昏暗的店铺门口,睁大眼睛,认出国王,敬礼。坐在窗前摇扇、隔着街道嚼舌根的妇女低头看着路面挥手,一人丢来花朵。蹄声回荡在宽阔炎热的广场,场上空旷无人,只有一只尾巴卷曲的狗,迈着三条腿跑开,对王族视而不见。出了广场,他选择一条狭窄街道,通向赛伦能河边的石板路,在旧城墙边的柳树荫下,朝河宫骑去。

路程改变他的情绪。城市的热气、沉默及美丽,墙壁及窗板后无数人家的感受、向他投掷花朵的女子微笑、领先所有侍卫与排场仪仗所带来的琐细满足、河边凉荫与林荫满布的中庭,在那屋中度过平静愉悦的白天黑夜。这一切都将他稍稍带离怒气,感觉与自身分离,不再被充满,而是倾空。

他翻身下马,第一批随从正好骑入中庭。马高兴地站在树荫下,他进入屋内,像颗石子投入光滑如镜的水面,降临在打盹的男仆间,引发逐渐扩散的不安及惊慌呼喊。“告诉公主我来了。”

伊瑞安岛古戴米司尼家族的奥珀夫人,目前负责管理公主的仕女,旋即出现,优雅地迎接黎白南,送上饮料,表现得仿若王的来临是意料中事。夫人柔和文雅的态度半安抚、半恼怒他。无穷尽的虚伪!但奥珀夫人还能怎么办?为了国王出乎意料终于造访公主,便该像在岸上搁浅的鱼般张大嘴?(一名很年轻的仕女正是如此。)

“我很遗憾恬娜夫人目前不在此。”夫人说,“有夫人协助,与公主交谈容易许多,但公主在语言上有令人赞叹的进步。”

黎白南忘记语言问题,接过送上的冷饮,一语未发。在其余仕女协助下,奥珀夫人闲谈,王极少响应,开始意识众人可能期待他与公主在所有仕女陪同下交谈,这也是应尽之礼。无论原本想对公主说什么,都已不可能。他正准备起身告退,一名头与肩以圆形红色面纱遮盖的女子在门口出现,双膝一跪,询问:“请?王?公主?请?”

“公主会在房中接见您,陛下。”奥珀夫人转述,朝一名男仆挥挥手,由男仆陪同王上楼,走过长廊,穿过侧房,穿过一间似乎挤满红纱蒙面女子的宽阔阴暗房间,来到河面上的阳台。那里站着他记忆中的身影:红与金的静止圆柱。

水面微风轻轻吹动面纱,让身影不再僵硬,而显得纤细、飘逸,宛如柳枝。身影似乎正在缩小、缩短,公主正向他行礼。他朝公主鞠躬,两人站直身,沉默对看。

“公主,”伴着某种不真实感,黎白南听见自己的声音说,“我来请你一同前往柔克岛。”

公主未发一语。他看见细致的红面纱间分出椭圆空隙,公主正以双手拨开面纱,修长、金黄的双手分拨,展露隐在红色阴影下的脸庞。他看不清公主五官,她几乎与他同高,眼睛直视他。

“吾友恬娜说:王见王,脸对脸。我说:好的,我会。”

黎白南半理解,再度鞠躬:“我很荣幸,公主。”

“是的,”公主说,“我给你荣幸。”

黎白南迟疑:这是完全不同的领域,她的领域。

公主笔直静立,面纱金边闪动,她从阴影中看着他。

“恬娜、恬哈弩,还有奥姆伊芮安同意,如果卡耳格大陆的公主一同前往柔克,倒会是好事。所以我请你同行。”

“同行。”

“去柔克岛。”

“坐船。”公主突然发出小小的哀怨呻吟,然后道,“我会。我会同行。”

黎白南不知该说什么,仅答以:“公主,谢谢你。”

她点头,不亢不卑。

黎白南鞠躬,照着在英拉德所学宫廷礼仪,于正式场合时从父亲面前告退的方式,不转身背向公主,而是向后倒退离去。

公主看着他,依然拉开面纱,直到他抵达门口。她放下双手,面纱阖起;他听见她喘气,大声吐气,仿佛从几乎超越忍耐极限的意志力中解放。

勇敢,恬娜如此形容公主,他不明了,却知道自己刚才看见了勇气。所有填塞他、引他前来的怒气消失殆尽,未被吸入、勒抑,而是突然面对一块岩石,一块清新空气中的高地,一份真实。

他穿过充满低语、香气浓郁、薄纱覆面女子的房间,女子自他身边缩离,隐入黑暗。他在楼下与奥珀夫人等人闲谈片刻,特别亲切地对待那名目瞪口呆的十二岁仕女。他对在中庭内等待的随从和颜悦色,安静登上高大的灰色坐骑,安静、若有所思地回到马哈仁安宫。

※※※※

赤杨认命地听取返回柔克的消息,清醒时的生活已变得如此奇特,比梦境更梦幻,令他失去质问或抗拒的意志。如果命运就是终生在诸岛间航行,就听天由命吧,他明白如今已无法回家,但至少能与令他心境安宁的恬娜及恬哈弩两人同行,黑曜巫师也亲切。

赤杨生性害羞,黑曜内敛,两者的学养地位更是天差地别,但黑曜曾数次拜访赤杨,切磋法艺;黑曜十分尊重赤杨的意见,令谦虚的赤杨不解,但不禁信任黑曜。启程在即,他便请教黑曜一件苦恼万分的问题。

“跟小猫有关,”赤杨尴尬开口,“我觉得带小猫同行不合适。要闷在船上这么久,对这么年幼的动物不好,而且我想,将来……”

黑曜未追问缘由,只问:“小猫还是能让你远离石墙?”

“嗯,经常如此。”

黑曜沉思。“抵达柔克前,你需要保护,我想……你跟巫师塞波谈过吗?”

“那个从帕恩来的人?”赤杨语带一丝不安。

黑弗诺以西最大岛屿帕恩,长久即以怪异闻名。帕恩人的赫语带奇特腔调,使用许多特有词汇,远古时代,领主曾拒绝效忠英拉德与黑弗诺的王。帕恩巫师不去柔克受训,且帕恩智识能召唤大地太古力,常被视为危险、甚至诡异的力量。很久以前,帕恩灰法师因召唤死灵为他与领主提供建言,而使灾难降临岛屿,自此,术士都谨记这教训:生者不应听从死者建言。柔克法师与帕恩法师间曾多次以巫术决斗,两百年前一场决斗,使帕恩及偕梅岛上人民感染瘟疫,荒芜半数农庄城镇;十五年前,巫师喀布使用帕恩智识跨越生死之界,雀鹰大法师用尽自身法力,摧毁喀布,愈合伤害。

赤杨一如宫中成员及王廷议员,一直礼貌地避免与巫师塞波接触。

“我请王带他前去柔克。”黑曜说。

赤杨惊讶地眨眨眼。

“帕恩人民对此类事物的知识较我们深厚。”黑曜解释,“我们的召唤技艺主要来自帕恩智识,索理安深谙此道……现任柔克召唤师傅烙德来自芬围岛,不愿操持任何引用帕恩智识的技艺。误用只招来恶果,但也许正因无知,才会不当使用。帕恩智识历史久远,其中可能含有我们丧失的知识。塞波是个智者,我想他该同行。他应该也能帮助你,只要你信任他。”

“若他已赢得你的信任,”赤杨说,“我亦然。”

每当赤杨展现道恩巧舌,黑曜便自嘲地略略微笑。“赤杨,这类事,你的判断跟我的有同等价值,甚至更好。希望你能善用判断力,我会带你去见塞波。”

两人一同进城。塞波的住所位于船厂附近的旧城区,就在造船街旁,帕恩人的造船技术极高超,应聘前来为王建造船舰,因而在那儿形成帕恩人小区,房屋古老、密集,屋顶间接以桥梁,令黑弗诺大港除了石板路外,更有第二层飞跃于空中的街道网络。

塞波的房间位于二楼,在夏末热气中显得阴暗、密不通风。他带着两人更上一层,来到屋顶。屋顶两边各有一座桥连接其他屋顶,行人来往穿梭路口,矮栏杆上搭起棚架,港口吹来的海风带来凉意。属于塞波的屋顶一角铺有条纹帆布软垫,三人在垫上坐下,塞波端来沁凉微苦的茶。

他身形矮胖,年约五十,身材浑圆,手脚娇小,头发鬈曲微乱,黝黑脸颊及下巴上还长着群岛男子脸上少见的短须。态度和善,语音简洁,带着悠扬、柔软的腔调。

塞波与黑曜交谈,赤杨聆听好一阵子,两人开始谈起他一无所知的人与事时,思绪旋即飘荡,探头看出屋顶及棚帐。屋顶花园还有精雕细琢的拱桥。北方是欧恩山,一座巨大的灰白圆顶凌驾朦胧的夏季山峦。他终于回神,听帕恩巫师正说:“也许连大法师都无法完全愈合世界伤口。”

世界的伤口,赤杨想,正是。他更为专注地凝视塞波,而塞波朝他一瞥。虽然塞波全身都给人柔和的印象,眼神却十分锐利。

“也许让伤口无法愈合的,不只是我们对永生的欲望,”塞波说,“更是死者寻死的欲望。”

赤杨再度听见奇特言论,虽无法理解,却觉熟悉。塞波再度瞥向他,似乎寻求回应。

赤杨没回答,黑曜亦未开口。塞波终于问:“赤杨大爷,你站在界线时,死者对你有何要求?”

“放他们自由。”赤杨答,声如耳语。

“自由。”黑曜喃喃。

又是沉默。两名小女孩与一名小男孩跑过屋顶,又笑又叫:“再下去!”玩着在城市中以街道、运河、台阶与桥梁组成的无尽追逐游戏。

“也许一开始就打错算盘。”塞波说。黑曜丢去询问眼神,他答:“夫尔纳登。”

赤杨知道这是太古语,却不明白意思。

赤杨看着表情严肃的黑曜,他只说:“好吧,希望一切终能真相大白,而且要尽快。”

“在存有真实的山丘上。”塞波说。

“很高兴你也会在那里。对了,赤杨每夜都受召唤到边界,因此想寻求解脱,我告诉赤杨,你或许知道该如何帮忙。”

“你愿意接受帕恩巫术碰触吗?”塞波问赤杨,略带嘲讽,眼神明亮,如黑玉锐利。

赤杨口干舌燥:“师傅,我家乡俗语说,溺水的人不问绳价,如果你能让我远离那里,即便只有一晚,我都衷心感谢,虽然这跟如此恩赐相较,微不足道。”

黑曜带着浅淡、有趣、毫无责难意味的微笑望向赤杨。

塞波毫无笑意:“在我这行,鲜少获致感谢,我会为此尽力付出。赤杨大爷,我想我能帮助你,但我必须说,绳子所费不赀。”

赤杨低下头。

“你是在梦中,而非凭自己的意志去到边界,是吗?”

“我如此相信。”

“说得好。”塞波敏锐的眼光赞许赤杨,“谁能明了自己的意念?如果你是在梦中去到那里,我可以让你远离梦境……暂时。但如方才所说,你必须付出相当代价。”

赤杨投以询问眼光。

“你的力量。”

赤杨一开始还不了解,接着问:“你是指我的天赋?我的技艺?”

塞波点点头。

“我只是个修补师。”半晌后,赤杨说,“这不算放弃伟大力量。”

黑曜仿佛想抗议,但一看赤杨,便未开口。

“那是你的生计。”塞波道。

“曾经是我的生命,但已消失。”

“也许在必须发生的事发生后,天赋会重回你身上,我无法承诺,但会尽量归还自你身上取走的部分。如今我们在黑夜中行走,进入陌生领域,白昼来临时,我们可能知道身在何处,也可能不知道。如果我以这代价让你脱离梦境,你会感谢我吗?”

“我会。”赤杨说,“我的天赋能带来的小利,与无知造成的伤害相比,算得了什么?如果你能让我免受时时感受的恐惧、害怕会造成的恐惧,我这一辈子都感谢你。”

塞波深吸一口气:“我一直听说,道恩竖琴从不走调。”他看向黑曜,问:“柔克不反对吗?”语气再次回到先前温和的嘲讽。

黑曜摇摇头,神情十分严肃。

“我们该去奥伦洞穴。若你愿意,今晚就去。”

“为什么是那里?”黑曜问。

“因为能帮助赤杨的不是我,而是大地。奥伦是圣地,充满力量,虽然黑弗诺人民已忘却这点,只懂得玷污那里。”

随塞波下楼前,黑曜找到机会与赤杨私下交谈。“赤杨,你不必进行这事,我原以为能信任塞波,但现在可不确定了。”

“我信任他。”赤杨说,理解黑曜的疑虑。他说会不计代价甩脱可能铸成大错、无可弥补的恐惧,字字认真。每次被吸入梦中,去到石墙前,他便感觉某种东西正试图透过自己进入世界,只要听从亡者呼唤,它就会进入,而随着一次次听到亡者,他愈渐虚弱,愈难抵抗呼唤。

炎热午后,三人穿过城市,走了好一段路,出到城市南边乡间,粗犷崎岖的山陵朝港口延伸,到达富庶岛屿的贫瘠地带:山脊间沼泽密布,多岩山背上仅有零星耕地,此处城墙十分古老,以运自山上未经雕琢的岩石堆砌,之外再无住宅,仅有几座农庄。

三人沿崎岖道路前行,蜿蜒爬上第一道山脊,沿着山巅朝东走向更高山峦。在山顶,他们看到城市在北,浸淫金色迷雾中,左方道路散成交错纵横的步道。直向前行,突然碰上地面一大缝隙,横挡路中,一道约二十几呎宽的黑裂口。

仿佛岩石的脊椎被大地一扭而断,此后再未愈合。西下阳光流泄在洞口周围,点亮不远处的直立岩面,但在此之下是一片黑暗。

山脊下方谷中,裂缝以南,有座鞣革厂。皮革匠将废料带来山上,随意倾倒在裂缝中,半加工的皮革碎片四散,弥漫腐烂与尿液的腥臭。接近陡峭边缘时,洞穴深处涌出另一股气味,冰冷、鲜明,充满大地气息,令赤杨却步。

“我真痛心!真痛!”帕恩巫师大叹,带着奇特神情环顾周围垃圾与下方鞣革厂屋顶,一会儿后,以惯常的柔和语调对赤杨说:“帕恩最古老的地图显示,此处正是称为奥伦的洞穴,或缝隙,在地图上也叫帕欧之唇。人类刚从西方来到此处时,它会对这里的人说话,很久以前。人已改变,但它一如过往。如果你想,可以在此处放下重担。”

“我该怎么做?”赤杨问。

塞波领着他走到地面裂沟逐渐合拢为狭隙的南端,叫赤杨趴躺,直视身下无尽延伸的深层黑暗。“攀住大地,”塞波说,“你只需这么做。即使天摇地动,也要攀牢。”

赤杨趴在地上,直视石墙缝隙。趴低时,可以感觉岩石戳压胸膛及腰臀,听塞波开始以高亢声音念诵创生语,感受阳光温暖照耀双肩,闻到鞣革厂的腐臭。洞穴在吸吐间从深处喷出一股令他无法呼吸、头晕目眩的空虚鲜明气味,大地在身下移动,摇晃震动,他紧攀,听见高亢声音唱诵,吸入大地气息。黑暗升起,虏获住他,他失去阳光。

回神时,太阳已西沉,变成挂在海湾西岸上空迷雾的红球。他看见塞波在不远处坐着,疲惫寂寥,黑色影子长长延伸在石头修长的投影间。

“你醒了。”黑曜说。

赤杨发现自己正仰躺,头靠在黑曜膝上,有块石头刺压背脊。他晕眩坐起,一面道歉。

赤杨一能行走,二人便出发下山,尚得赶路数哩,但他跟塞波的步伐显然无法加快。三人回到造船街时,天已全黑,塞波道别,在隔壁酒馆投射出的灯光中,探索赤杨神情。“我照你的要求做了。”他说,依然不开心。

“我为此感谢你。”赤杨道,照英拉德岛习俗伸出右手。一会儿后,塞波伸出手相碰,随即告辞。

赤杨累得连腿都动不了,洞穴空气的鲜奇味道依然流连在口喉中,令他感到轻飘、茫然、空虚。回到王宫时,黑曜想送他回房,但他说无大碍,只需休息。

进入房间,小拖脚步轻盈、尾巴摇摆地前来迎接。“啊,我现在不需要你了。”赤杨弯下腰抚摸光滑的灰色毛背,眼泪涌入眼中。只是太疲累。他躺在床上,猫随同跳上,蜷窝在肩,一面呼噜呼噜作响。

他睡了,漆黑空白的睡眠,没有能记起的梦境,没有呼唤真名的声音,没有长满枯草的山丘,没有昏暗石墙。什么都没有。

※※※※

南航前夜,恬娜漫步宫中花园,心情沉重焦虑。她不想前往柔克,智者之岛、巫师之岛(该死的术士,一个声音在她脑海以卡耳格语说)。在柔克能做什么?能有什么用?她想回家、回弓忒、回格得身边,回自己的房子、自己的工作、自己亲爱的男人身边。

她疏远黎白南,失去他。他有礼、和善,却拒绝软化。

恬娜在最后一季的玫瑰间漫步,心想:男人就这么害怕女人!不怕单独一个女人,而是害怕一同交谈、工作,声援彼此的女人们。男人只看到计策、阴谋、束缚、陷阱的铺设。

男人当然是对的。身为女人,女人很可能支持下一代,而非这一代;女人编织男人视为铁链的连结、视为束缚的联系。若黎白南坚持必须完全独立、不受约束,才不算无足轻重,那恬娜与赛瑟菈奇确是一伙,随时准备背叛他;若他认为自己只是空气与火焰,没有泥土的重量、流水的耐性……

但这不是黎白南,而是恬哈弩。不属于土地的,是她的瑟鲁、前来共处一段时日的有翼灵魂,很快地,她明白,恬哈弩将会离开。火里来,火里去。

还有伊芮安。恬哈弩将与她一同离开,那灿烂猛烈的生物,与该扫的老房子、该照顾的老头子有何关联?伊芮安怎么可能了解这种事?对身为龙的她而言,人选择肩负责任、结婚、生子或背负大地重担,能算得上什么?

恬娜看见自己,在一群肩负高远超凡命运的人之中,孤独、无用,因而完全屈服于想家的念头。不仅想念弓忒。为何自己不该支持赛瑟菈奇?她是公主,如同自己是女祭司,她完完全全、从头到脚都是大地的女子,不会拍动炙热双翼飞去,还会说自己的母语!自己尽责地教导公主赫语,欣喜于她学习的进度,但至今才发现,真正的欣喜在于能与她说卡耳格语,所听所说的字词,盛满自己失落的童年。

恬娜来到通往柳树下鱼池的小径,看到赤杨,他身边有个小男孩,两人正安静、认真交谈。她总是乐于见到赤杨,怜悯他身处的痛苦与恐惧,也尊敬他在忍耐时表现的耐性,喜欢他诚实、英俊的脸庞,与灵巧言词。在平凡词语中多一点优雅装饰,何过之有?何况,格得信任他。

恬娜在一段距离外停步,以免打扰两人交谈,看赤杨与孩子跪在小径上,探进矮树丛。一会儿,他的小灰猫从树丛下出现,丝毫未注意两人,径自横越草皮,蹑掌蹑脚,压低肚腹,眼睛闪亮地猎捕飞蛾。

“你可以让它整晚待在外面,”赤杨对孩子说,“它在这里走不丢,也不会受伤。小猫爱好户外,你该能了解,这片大花园就像整座黑弗诺城。你也可以让它在早上自由活动,要是喜欢,也能让它跟你一起睡。”

“我喜欢。”男孩害羞地说。

“要在房里放一盒猫砂,随时要有一碗水,不能干掉。”

“还有食物。”

“没错,一天一次,别放太多,它有点贪嘴,总觉得兮果乙创造诸岛就是为了让它填饱肚子。”

“它会抓池里的鱼吗?”小猫如今在鲤鱼池旁,坐在草地上环顾四周。蛾飞走了。

“它喜欢看鱼。”

“我也喜欢。”男孩说。两人站起身,走向水池。

恬娜感觉一阵温柔的感动,赤杨有某种纯真,男人的纯真,而非孩子气。他该有自己的孩子,会是个好父亲。

恬娜想到自己的孩子,还有小孙子、孙女……不过艾苹的大女儿琵萍……可能吗?琵萍要十二岁了?今年或明年就会取得真名!噢,该是回家的时候了。该拜访中谷,带个命名礼给孙女,玩具给娃娃,确定老静不下来的儿子星火未过度削剪梨树枝叶,和善良的女儿艾苹促膝相谈一会儿……艾苹的真名是哈佑海,由欧吉安赐予……想及欧吉安,便涌上一阵慈爱与渴望的心痛。恬娜看见在锐亚白屋里的壁炉,看到格得坐在壁炉边,看他转过黝黑脸庞,问个问题。在黑弗诺新宫花园里,离壁炉数百哩外,恬娜大声答道:“我会尽早回去!”

※※※※

清早,明亮的夏日早晨,一行人从王宫出发,登上“海豚”。黑弗诺人民仿佛参与庆典般,挤满街道及码头,称为片舟的撑篙小船堵塞河道,帆船与小艇缀点海面,升起鲜艳旗帜;壮丽房舍上的高塔、长短不一的桥梁旗杆,皆飞扬旗帜与锦旗。恬娜穿过雀跃人群,想到很久以前与格得航入黑弗诺,带回和平象征叶芙阮之环。环戴在臂上,她举起手让银环迎日光闪烁,好让人民看到,众人立刻大声欢呼,对她伸出双手,仿佛都想拥抱她。想到这件事令她微笑。她走上船板,向黎白南鞠躬时,正面露微笑。

黎白南以船长的传统词句欢迎:“恬娜夫人,欢迎上船。”某种莫名冲动令她答道:“感谢你,叶芙阮之子。”

他看着恬娜一会儿,略微讶于这称呼,但恬哈弩紧跟在后。他重述正式的欢迎:“恬哈弩女士,欢迎上船。”

恬娜朝船首走去,想起绞盘附近有个角落,不会干扰奋力工作的水手,却又能看到拥挤甲板上一切事物,也看得到船外。

通往码头的大街上一阵骚动,第一公主抵达。恬娜满意地看到黎白南(或王宫总管)安排与公主身分相称的华丽仪仗。骑马的随从在人群间开道,马匹英姿勃勃,喷气、踏步,载着公主穿越城市的金箔马车厢与拖车的四匹灰色骏马顶上,装有类似卡耳格战士头盔上的长红羽饰。码头边等待的乐师演奏起喇叭、低音鼓、铃鼓,群众一发现有个公主可以欢呼、窥探,立刻大声欢呼,逼近得几乎贴上骑兵与步兵,目瞪口呆,赞不绝口,随意喊出欢迎。“卡耳格女王万岁!”有些人喊道。旁人说:“她不是。”还有人说:“看,她们都穿着红衣,跟红宝石一样漂亮。哪一个是公主?”更有人喊:“公主万岁!”

恬娜看到赛瑟菈奇,自然从头到脚覆着薄纱,但身高与仪态却明白显露身分。她下了马车,如船舰庄严地行向船板,两名戴着薄面纱的女侍快步追跑,伊瑞安的奥珀夫人跟随在后。恬娜的心情突地下沉,黎白南曾宣告这趟航程不带任何仆人或随从,严厉表示这不是去游山玩水,上船的每个人都必须有充分理由。难道赛瑟菈奇不了解吗?还是她如此依赖那些愚蠢族人,宁愿反抗王?这会是旅程最不幸的开始。

但一到船板前,金光波动的红色圆柱便停步转身,伸出双手,金戒指在金色皮肤的双手上闪耀。公主拥抱女仆,显然在告别,也以皇族在公开场合中应有的庄严态度拥抱奥珀夫人。奥珀夫人将侍女赶回马车,公主再次转向船板。

片刻停顿,恬娜可以看到毫无特征的红金色圆柱深呼吸一口气,挺直背脊。

公主缓缓步上船板。已经开始涨潮,船板陡峭,但从容的尊贵仪态令岸上观众安静、着迷地观看。

她抵达甲板,停步,面对国王。

“卡耳格大陆第一公主,欢迎上船。”黎白南以响亮声音说。一听此语,群众爆贺:“公主万岁!王后万万岁!阿红,走得好!”

黎白南对公主说了些什么,在群众欢声鼓噪下无可辨认。红柱转身面对岸上群众,背脊挺直却优雅地行个礼。

恬哈弩在国王站立不远处等着公主,上前说话,将她领到船舰后舱,沉厚、柔软流动的红色金色面纱消失不见。群众欢呼,更疯狂地高喊:“公主,回来!阿红在哪?夫人在哪?王后在哪?”

恬娜越过船身看向国王,疑虑、沉重的心中涌出狂野不羁的低语,想着:可怜的孩子,你现在该怎么办?即使看不到公主,大家却一眼便爱上她……噢,黎白南,我们都是反对你的一伙!

※※※※

“海豚”体积不小,提供国王一定程度的奢华及舒适,但最重要的性能还是航行,与风同飞,以最快速度带王到想去之处。即便只有水手、高等船员、王及几个同伴在船上,舱房也已显得狭窄,在这趟前往柔克的旅程,更是拥挤。水手睡在前舱的三呎高窝舍,感受的不适与平常相差不远,但所有高等船员必须分享前甲板下一个又小又黑的破旧小室。至于乘客,四名女子挤在王原本的舱房,一间沿着船尾延伸的狭长房间;之下的船舱原本由船长及一、两名高等船员分享,如今则塞着王、两名巫师、一个术士与托斯拉。恬娜心想,引发悲惨及暴躁脾气的机会真是无穷无尽,但最重要、最紧急的可能情况,就是第一公主会晕船。

船正航在大湾上,最柔和的顺风吹拂,海面平静,船像水塘中的天鹅滑行,但赛瑟菈奇蜷缩在床上,每透过面纱,隔着广幅船尾舷窗看到波涛不惊的明亮海面、船身后温柔白波,便绝望地喊出声,以卡耳格语哀呼:“船会上下动。”

“根本不会上下动。”恬娜说,“公主,用用你的脑袋!”

“是我的肚子,不是脑袋。”赛瑟菈奇抽噎。

“这种天气不可能有人晕船,你只是害怕。”

“妈妈!”恬哈弩抗议,虽不了解却听得出语气,“别骂她,晕船很难受的。”

“她没晕船!”恬娜说,完全相信自己说的是事实,“赛瑟菈奇,你没晕船,你是害怕晕船。克制自己,上去甲板,新鲜空气会让一切不同。新鲜空气和勇气!”

“噢,我的朋友,”赛瑟菈奇以赫语喃喃:“做勇气给我!”

恬娜有点惊愕:“公主,你必须为自己做勇气。”而后终于心软,“来,在甲板上坐会儿试试。恬哈弩,你劝劝她,你想如果我们碰上不好的天气,她会多可怜!”

在两人努力下,终于让赛瑟菈奇站起,踏入红色薄纱的圆柱中——她当然不能没戴面纱就出现在男人眼前。两人半哄半劝带着公主蹒跚出了船舱,走到不远的甲板阴凉处,三人可以在骨白洁净的甲板上并排坐,看着蔚蓝闪烁的海面。

赛瑟菈奇略微拨开面纱好看到正前方,但较常看双腿,偶尔短暂、恐惧地瞥向水面,随即闭上眼,然后再度凝视双腿。

恬娜与恬哈弩交谈,指出经过船只、飞鸟、岛屿。“真美。我都忘了我多爱航海!”恬娜说。

“我如果能忘掉这都是水,就很喜欢。”恬哈弩说,“就像飞翔。”

“啊,你这只龙。”恬娜说。

语调轻盈,却不轻松。恬娜首次对收养的女儿说出这种话,知道恬哈弩转过头,以视力正常的一眼看着。恬娜的心沉重击跳,说:“空气与火焰。”

恬哈弩未发一语,但探出手,褐色、纤细的那只手,而非枯爪。她握住恬娜的手,紧紧抓握。

“妈妈,我不知道我是什么。”她以难得大于耳语的声音悄声道。

“我知道。”恬娜说,心愈发沉重地跳动。

“我跟伊芮安不同。”恬哈弩试图安慰母亲,令她心安,但声音中带有想望,嫉妒的盼望、深沉的渴望。

“等待。等待就会明白。”恬娜回答,觉得难以启齿,“时机到来时……你会知道该做什么……明白自己是什么。”

两人轻柔交谈,就算公主听得懂,也听不见。两人忘却公主的存在,但她一听到伊芮安之名,便以修长双手拨开面纱,转向两人,眼睛在温暖红影中闪闪发亮,问:“伊芮安,她在?”

“在前面……那边……”恬娜向别处挥比两下。

“她为自己做勇气,啊?”

半晌,恬娜说:“我想,她不需要做,她无惧一切。”

“啊。”公主叹道。

她明亮双眼从阴影下看着整艘船舰,望向船首。伊芮安站在黎白南身旁,王正指着前方,比出手势,兴奋地说话;王大笑,伊芮安站在身旁,等高,也在大笑。

“光脸,”赛瑟菈奇以卡耳格语喃喃道,又以赫语沉思、近乎不可辨地说,“无惧。”

她阖起面纱,隐身端坐,纹风不动。

※※※※

黑弗诺绵长海岸变成船后一片蔚蓝,朦胧的欧恩山漂浮在北方高空。船航过伊拔诺海峡,朝内极海前行,欧莫岛的黑色玄武岩柱耸立在船舰右方。阳光明亮,海风清新,又是美好的一天,女士都坐在水手于后舱边搭起的帆布棚下。女性为船带来好运,水手因此争相准备小小的舒适与享受;水手也极礼遇巫师,因巫师能为船带来好运,或同等厄运。巫师的帆棚架在后甲板一角,前方景致一览无遗;女士们有丝绒坐垫(国王或王宫总管的先见之明),巫师则有帆布包,效果也很好。

赤杨发现自己被视为巫师一员,获得同样待遇,无能为力却十分尴尬,担心黑曜与塞波以为他自认能平起平坐,更因自己如今连术士都称不上而忧虑。他的天赋消失了,完全没有力量,他十分确定,就像失明、手麻痹一样清楚。如今他除非用胶,否则无法修补水壶,但一定做得不好,因为他从不必使用这种方法。

除了技艺,他还失去某样东西,比技艺更广泛、已消失的事物,令他经历妻子过世时的空白,没有喜悦,再也无法体会崭新事物。一切都无法发生、无法改变。

失去后,他才了解天赋更完整的面貌,思索、猜想天赋的性质:仿佛知道该怎么走,像知道回家的方向,无法明白辨认或形容,但与万物息息相关。失去之后,他感到凄惨悲凉,一无是处。

但至少不会造成大害。他的梦境短促、无意义,再未带他去到寂寥荒原、枯草山丘、矮墙,没有声音在黑暗中呼唤。

赤杨经常想到雀鹰,希望与他谈谈:用尽力量的大法师曾是人上人,如今贫困而无人问津地度过余生。但王渴望能尊崇他,因此他的贫困是出于自愿。赤杨心想,也许对失去自身真正财富、真正道路的人而言,金钱或地位只会带来耻辱。

黑曜显然很后悔让赤杨进行这项交易或交换,他对赤杨始终极度有礼,如今却以尊敬与歉意对待,并略微疏远帕恩巫师。赤杨自己对塞波毫无反感,也不怀疑他的意图。大地太古力就是大地太古力,运用就得甘冒风险,自己原先不了解要付出多少代价,但这不是塞波的错,是自己的错,因自己从未珍视天赋的真正价值。

赤杨与两名巫师共坐,觉得自己像金币中的伪币,但仍全心聆听两人交谈,巫师信任他,无所不谈,两人的对话教导他身为术士时从未想象的知识。

坐在明亮的帆棚荫下,两人谈到某桩交易,比赤杨为了阻绝梦境而做的更大交易。黑曜多次提及塞波在屋顶上说的太古语词夫尔纳登。赤杨自两人谈话中一点一滴拼凑出其意:像是某种选择、分裂、一分为二。很久很久以前,在英拉德出现王以前,在赫语文字出现之前,也许甚至在有赫语之前,只有创生语时,似乎人做出某种选择,放弃某种伟大的所有物,以换取另一种。

两人的讨论听来难以理解,并非因为有所隐瞒,而是连巫师自己都只能盲目搜索迷雾重重的过往,那个记忆尚未存在的年代。必要时,交谈中会出现太古语词,有时黑曜全以太古语谈话,但塞波会以赫语回答。塞波鲜少用创生语,有次甚至举起手,阻止黑曜继续说。柔克巫师投以惊讶与疑问的眼光,他只温和说:“咒词引发行动。”

赤杨的老师塘鹅也称太古语为咒词。“每个词都是力量的行为,真字实现真实。”除非必要,塘鹅吝于使用所知咒词,写任何用于撰写赫语的符文时,除非最普通的符文,否则一写毕便擦去。大多术士皆如此谨慎,以保留自己的知识,或因尊敬创生语的力量。即便塞波,身为巫师,对这些字词有更广泛的智识与了解,也不愿在交谈中使用,而谨守普通读言,因赫语即便或有谎言与错误,也允许模糊与回收。

也许这正是人类在远古时代做的一部分选择:放弃与生俱来便知晓的太古语,人类曾与龙族分享的能力。赤杨猜想,人这么做是否为了拥有自己的语言?一种适合人类的语言,可用于说谎、欺瞒、讹诈,并发明前所未有、无法实现的神奇概念?

龙只会说太古语,但长久以来,众人均说龙会说谎。是这样吗?赤杨忖度。若咒词为真,龙怎能用咒词说谎?

塞波与黑曜进入对话中常出现的漫长、轻松、沉思的静默。发觉黑曜已半昏睡,赤杨轻声问帕恩巫师:“龙真的能以真语说假话吗?”

帕恩巫师微笑:“帕恩人常说,这正是一千年前阿斯在昂图哥废墟询问奥姆的问题。‘龙说谎吗?’法师问,而奥姆答:‘不能。’然后吐气,将阿斯烧成灰烬……但我们是否真能相信这个故事?这可能只是奥姆片面之词。”

法师的争论永无止境,赤杨自语,但未大声说出。

黑曜绝对是睡着了,头向后靠着舱壁,严肃、紧绷的脸庞放松。

塞波开口,语音比平常更安静:“赤杨,我希望你不后悔我们在奥伦做的事。我知道我们的朋友认为我没有更清楚地警告你。”

赤杨毫不迟疑地说:“我很满足。”

塞波点点乌黑的头。

赤杨终于又说:“我知道我们试图维持一体至衡,但大地太古力有自己的打算。”

“凡人难以理解太古力的正义。”

“没错。我一直在想,为什么得放弃法艺好摆脱梦境?这两者间有何关系?”

塞波半天没有回答,之后答以另一疑问:“你不是依凭法艺去到石墙边?”

“从来没有。”赤杨斩钉截铁地说,“我没有力量前去,一如我没有力量不去。”

“那么你怎么到那里?”

“我妻呼唤我,我的心朝她而去。”

更长的静默。巫师说:“别人亦失去心爱妻子。”

“我也如此对雀鹰大人说,而大人说话虽如此,但真爱间的羁绊最贴近永久不灭。”

“在石墙彼端,没有羁绊。”

赤杨看着巫师,脸庞黝黑柔软,眼神锐利,问道:“为何如此?”

“死亡斩断羁绊。”

“那为何死人不死?”

塞波震惊地盯视赤杨。

“对不起,”赤杨说,“无知令我失言。我的意思是,死亡斩断灵魂与肉体间的羁绊,因此肉体死亡,回归大地。但灵魂必须去那黑暗之地,背负肉体的外貌,留存那里……多久?永远?在彼处尘土与黄昏中,没有光芒、爱,或喜悦。我一想到百合得在那种地方,就无法忍耐。她为什么必须在那里?为什么她不能……”他的声音踉跄一跌……“自由?”

“因为风吹拂不到那里,”塞波表情奇特,嗓音粗哑,“人的技艺阻止风吹入。”

他继续盯视赤杨,渐渐重新看到他,眼神与表情改变,别过头,看前帆美丽白色弯弧满载西北风的气息,又瞥回赤杨。“你对这件事的了解不比我少,朋友。”塞波以近乎平常的柔软声调说,“但你是以你的身体、你的血液、你的脉搏知道,而我只知晓词语,古老词语……所以我们最好快去柔克,那里的智者或许能告诉我们应当知道的事物。如果他们不能,或许龙可以。也或许会由你为我们指引道路。”

“那我不就成了将先知带往悬崖边的瞎子!”赤杨一笑。

“啊,但我们已双眼紧闭地站在悬崖边了。”帕恩巫师说。

※※※※

黎白南感觉船舰小得无法乘载他的巨大焦躁。女士坐在小小帆棚下,巫师坐在各自帆棚下,像排成一列的鸭子,但他前后踱步,对狭窄拘束的甲板感到不耐。他觉得让“海豚”如此快速南行的不是海风,而是自己的不耐——却依然不够快。他希望旅程快快结束。

“还记得前往瓦梭岛的舰队吗?”他正站在舵手旁,研究航海图及眼前的开阔海面,托斯拉站到身旁问,“那一幕真壮观!三十艘船舰排成一排!”

“真希望我们是去瓦梭岛。”黎白南说。

“我一直不喜欢柔克,”托斯拉同意道,“那片海岸二十哩内没一道好风,也没海流,只有巫师的汤药;北方的石块每次都在不同位置,镇上都是骗子跟变身怪。”他技巧卓越地朝海边呸了一口,“我宁愿再面对老狗血和他那群奴隶贩子!”

黎白南点点头,却一语未发。与托斯拉在一起经常带来如此欣悦:他会替黎白南说出自己不当说的话。

“那个话都不会说的家伙……那个哑巴,”托斯拉问,“就是在城墙上杀死法肯那个,叫啥名字来着?”

“埃格。从海盗变成奴隶贩子。”

“没错。在索拉时,他认得你,直接攻击你。我一直想,怎有此事?”

“因为他曾抓我去当奴隶。”

托斯拉见识大风大浪,但此时目瞪口呆,显然不信黎白南,却又不得不信,无话可说。黎白南享受这片刻,终于同情他的处境。

“大法师带我去追捕喀布时,我们先往南。霍特镇上有个人向奴隶贩子告密,他们往大法师头上敲了一记,我则快步逃走,以为能将他们引开。但他们追的是我……我值钱。醒来时已被铁链五花大绑,在一艘航向肖尔的战船上。隔晚,大法师就把我救了出去,铁链像枯叶从我们身上散落。大法师告诉埃格,除非他想到值得说的话,否则永远别再开口……大法师像一盏大灯,越过海面朝战舰而来……直到那时我才明白他的真实面貌。”

托斯拉凝神思索半天。“他解放了所有奴隶?奴隶为什么没杀死埃格?”

“也许他们把他带到肖尔卖掉。”黎白南说。

托斯拉思索更久。“你那么执着于禁绝贩奴,原来是这原因。”

“其一。”

“这一行通常不会让人的个性转好。”托斯拉说,研究钉在舵手左方的内极海海域图,注意到某地,“威岛,龙女人就是从这儿来的。”

“我发现你总避着她。”

托斯拉噘起嘴,不过因为在船上,没吹出口哨。“记得我提过的《贝里洛小妞》吗?这么说吧,我一直以为那只是个故事,直到看到她。”

“托斯拉,说不定她会吃了你。”

“那也死得很光荣。”水手酸酸地说。

王大笑。

“别太大胆。”托斯拉说。

“别担心。”

“你跟她在那里那么自由随性地聊天,简直跟与火山轻松相处一样……但我跟你打包票,我不介意多看一点卡耳格人送你的礼,从那双脚看来,内容很值得一看。你要怎么把她从帐棚中弄出来?那双脚是很棒,但我想先多看一点脚踝。”

黎白南感觉自己脸色一沉,转过头去,不让托斯拉看见。

“如果有人送我这样一个礼,”托斯拉凝望海面说,“我会打开。”

黎白南无法抑制不耐的小动作,托斯拉反应一向灵敏,咧嘴露出歪斜笑容,再无多言。

船长上到甲板。黎白南问:“前面云层有点厚?”船长点点头说:“南边与西边都有暴风雨,今晚就会进入范围。”

随着时间渐晚,午后海面起伏不定,温柔阳光染上黄铜色调,一阵阵海风从不同角度吹袭。恬娜告诉过黎白南,公主害怕大海与晕船,他向后舱瞥了一、两眼,想确定在一排鸭子中不会见到红纱覆面的身影。但进入船舱的是恬娜与恬哈弩,公主依然在那里,伊芮安坐在旁边,两人专注交谈。来自威岛的龙女人跟胡珥胡的后宫女子有什么好谈?有何种共通语言?黎白南迫不及待想知道,便走向后舱。

伊芮安一见黎白南,抬头微笑。她有坚强开朗的脸庞,笑容大方,宁愿裸足行走,对衣着漫不经心,让风纠结长发。若不看她的双眼,会以为她只是个帅气、热心、聪颖、缺乏教育的村妇。她的眼睛是朦胧琥珀色,她像现在这般直视黎白南时,他无法直接回视,便垂下视线。

黎白南明白表示过,在船上不准使用宫廷仪节、不准打躬作揖,他靠近时不准任何人跳起身立正。但公主站起身,确如托斯拉所说,双脚漂亮,不小,却高拱、健壮、美丽。他凝视白色木甲板上的一双纤细裸足,抬起目光,看到公主像上次面对他时一般,拨开面纱,只让他一人看见她的脸。红影下庄严、几乎悲怆的美丽,令他微微目眩神驰。

“一切……一切都好吗,公主?”他结结巴巴地问,难得如此。

公主道:“我朋友恬娜说,呼吸海风。”

“没错。”他随口抓两个字回答。

“你想……或许……你的巫师能为公主做些什么?”伊芮安问,伸展修长四肢,也站起身。她与公主皆身材高挑。

黎白南正试图分辨公主的瞳眸是什么颜色,因他终于能看见她的双眸。是蓝色,他心想,但像蓝色蛋白石般,蕴含别色,也可能因为穿过红纱的阳光所致……“为公主做些什么?”

“她非常希望不会晕船,从卡耳格那里过来时,受了很多苦。”

“我不害怕。”公主说,直视黎白南,仿佛向他挑战……为何?

“当然,当然。我去问黑曜,我想他一定能做点什么。”黎白南恍惚地对两人鞠个躬,快步离开去找巫师。

黑曜及塞波交谈片刻,便前去请教赤杨。对抗晕船的咒语较属于术士、修补师、治疗师的范畴,而非智慧深奥、法力强大的巫师,赤杨目前当然什么都做不了,但或许还记得某个诵咒?他不记得,一切烦恼开始前,做梦都没想过自己会出海;塞波承认每次搭小船或碰上恶劣天候时,也会晕船。黑曜终于走到后舱向公主请罪:他无能为力,也未能提供方法,只有(很抱歉地)一个水手听到她的困境后(水手可是包打听),坚持要黑曜交给她的咒符,或护身符。

公主修长的双手从红金薄纱间探出,巫师在她手中放入一个怪异的黑白相间小东西:干海草编绕在一块鸟胸骨上。“是信天翁,它们能凌驾暴风之上。”黑曜羞愧地说。

公主俯低隐藏的头,以卡耳格语喃喃道谢。小法宝消失在薄纱中,她退入舱房。黑曜遇上站在近处的王,道歉。船舰如今因强烈古怪的风向,在波涛汹涌的海面上猛力起伏,他说:“陛下,您知道,我可以对风说个真词……”

黎白南很清楚天候操控术的两派做法:传统做法是,袋子师能命令风服侍船只,一如牧羊人命令牧羊犬来回奔跑;新作风(顶多出现了几百年)属于柔克一派,认为真正必要时可以召唤法术风,但最好让世界之风自由吹拂,他明白黑曜忠诚拥护柔克之道。“黑曜,凭你判断吧,如果这晚真的很难过……但若只是几场狂风……”

黑曜抬头看着船桅顶,一、两道枯叶色火焰闪耀在乌云密布的黄昏,雷声在南面黑暗中隆隆作响。身后,最后几道日光苍白虚弱地落在海波上。“好吧。”他颇为沮丧地说,回到甲板下狭窄拥挤的船舱。

黎白南几乎未曾踏入船舱,需要睡眠时便睡在甲板上。今晚“海豚”上众人都不得安眠。来的并非一阵狂风,而是一连串从西南方酝酿诞生的猛烈夏末暴风雨,夜晚漫长又吵杂,闪电亮起的刺目海面,宛如要将船身敲碎的雷鸣,与让船身前俯后仰、怪异跳动的疯狂暴风,交替呈现。

黑曜曾询问黎白南,是否该对风说个词,黎白南看看船长,船长耸耸肩,船员虽十分忙碌,却不担忧,船没问题。至于女士,据报正在船舱聚赌。伊芮安与公主曾上甲板,但有时难以立足,也发现自己只会挡路,因此又回到船舱。厨房小弟说她们聚赌,他被派去询问女士是否想吃些什么,她们说尽管端去,会照单全收。

黎白南发现自己身陷与午后同样的强烈好奇。船尾舱房显然灯火通明,金色灯光流泄船身之后的泡沫与涟漪上。大约子夜,他走向后方,敲门。

伊芮安开门。历经暴风的刺目光芒及黑暗后,舱房灯火显得温暖稳定,但油灯摆荡,投射摇晃阴影。他混乱地识辨颜色:女子衣服的缤纷柔和色彩,肤色棕褐、浅白或金黄,发色乌黑、灰白或金褐,而眼睛……公主一面抓起丝巾或某片布料遮面,一面惊讶地直视他。

“噢!我们以为是厨房小弟!”伊芮安笑道。

恬哈弩看着他,以害羞、同伴般的口吻问:“有麻烦了吗?”

他意识自己正在门口盯视,像个目瞪口呆的噩耗使者。

“没有……一点没有……你们还好吗?我很抱歉船这么颠簸……”

“我们不会把天气怪在你身上。”恬娜说,“大家都睡不着,所以公主跟我教她们卡耳格赌戏。”

他看到五面象牙骰棍散落桌面,可能是托斯拉的。

“我们在赌岛屿。”伊芮安说,“但恬哈弩跟我一直输,卡耳格人已经赢走阿尔克岛与伊瑞安岛。”

公主放下丝巾,坚定坐着面对黎白南,十分紧张,仿佛是名年轻剑士,在比剑前与他对视。温暖船舱中,她们都裸着手臂、裸着足,但她对自己裸露脸庞的强烈意识,像磁铁吸引铁针般吸引他全副心神。

“我很抱歉船这么颠簸。”他再度像个白痴般说,关上舱门。转身离去时,听到女子一起大笑。

他站到舵手身边,看着遥远不定的闪电点亮漆黑狂风暴雨,船尾舱房的一切犹在眼前:恬哈弩黑亮长发;恬娜温情、逗弄的微笑;桌上的骰子;公主浑圆的手臂如同灯火的蜂蜜色,咽喉隐在秀发投射的阴影中。但他不记得自己注视她的手臂与咽喉,只记得看着她的脸,她的双眼满是反抗、绝望。那女孩害怕什么?她认为他想伤害她吗?

一、两颗星辰在南方高空中闪烁。他回到拥挤舱房,卧铺已被占满,便挂起吊床睡了几个小时。他在拂晓前苏醒,依旧焦躁,便爬上甲板。

白昼明亮平静来到,仿佛从未有暴风雨。黎白南站在船首栏杆边,看见第一道阳光斜射海面,一首古老歌谣浮现脑海:

喔,我的喜悦!

先于明灿之伊亚

先于兮果乙造屿

拂晓之风抚于海

喔,我的喜悦,自由吧!

这是童年时听过的歌谣或摇篮曲,他记不得更多。曲调十分甜美,他轻轻哼唱,让海风将字词从唇边带走。

恬娜从船舱中走出,看见他后,前来身旁。“早安,亲爱的大人。”他亲密地向恬娜道安,依稀记得曾对她生气,却不知晓是何理由,或怎么可能会有理由。

“你们卡耳格人昨晚赢走了黑弗诺吗?”他问。

“没有,你可以留住黑弗诺,我们上床睡了。年轻人还在船舱里赖床。今天是否要……怎么说?抬起柔克?”

“唤起柔克?还不用,明早再说。中午前应该可进入绥尔港——如果他们肯让我们上岛。”

“此话怎说?”

“柔克保护自己免受不速之客造访。”

“噢,格得跟我说过。他曾在一艘船上,试图回柔克,而他们命风向逆转,他称那为柔克风。”

“对他?”

“很久以前。”恬娜欣悦地微笑,看见他的不可置信。他不愿允许任何行为冒犯格得。当时他是个在搅和黑暗事物的小男孩,他是这么说的。”

“他成年后还是在搅和。”

“现在不了。”恬娜恬淡地说。

“没错,现在轮到我们。”黎白南神情转为严肃,“我真希望我们知道自己在搅和什么。我很确定万物正逼近某种伟大的机运或改变……一如欧吉安预言……一如格得告诉赤杨。我很确定必须在柔克迎接一切,但除此之外,什么都不确定,一无所知,不知道我们正面对什么。格得带我入黑暗之地时,我知道敌人是谁;我率舰队到索拉岛时,我知道我想消灭何种邪恶。但如今……龙是敌是友?到底是什么不对劲?我们必须做,或消灭什么?柔克师傅能告诉我们吗?或许他们会逆转风向对抗我们?”

“因为害怕……”

“害怕龙。他们认识的那只,或不认识的那只……”

恬娜神情也很严肃,但逐渐露出微笑。“你可真带给他们一团乱七八糟的人物!做噩梦的术士、帕恩岛的巫师、两头龙,还有两名卡耳格人。这船上唯一有头有脸的乘客,就只有你跟黑曜。”

黎白南笑不出来。“若他也在就好了。”

恬娜将手放在他臂上,开口欲语,却又无言。

他将手覆盖在恬娜手上,两人沉默并立稍时,凝望跃动海面。

“抵达柔克前,公主有件事想告诉你。”恬娜说,“是来自胡珥胡的故事。在沙漠中,他们记得某些事物。除了楷魅之妇,我想这比我听过的任何事都久远,与龙有关……希望你能善意邀请她,让她免于请求。”

意识到恬娜语中的仔细与谨慎,他感到片刻不耐、一闪羞愧。他看着遥远的南方海面,一艘战舰正前往柯梅瑞岛或威岛,船桨高举,微弱、细小一闪。“当然。正午好吗?”

“谢谢你。”

※※※※

约正午时,他派遣一名年轻水手到船尾舱房,请公主到前甲板会见国王。她立刻出现,而因船只五十呎长,他能看着她前来:距离不远,但对她而言或许很遥远。接近他的并非一根无头无脸的红圆柱,而是一名高挑的年轻女子,身着柔软的白色长裤、暗红色长衫,头戴一只金环,固定覆盖头脸的透明红纱,面纱在海风中飘荡。年轻水手领着她绕过阻碍物,在拥挤、局促、狭窄的甲板上上下下。她缓慢而骄傲地行走,双足赤裸。船上每双眼睛都注视着她。

她抵达前甲板,立定不动。

黎白南鞠躬。“公主,你愿到来,是我们莫大荣幸。”

她低身、背脊笔直地行礼,说:“谢谢。”

“你昨晚没有不适吧?”

她将手放在以绳索串连、绑在脖子上的护符,一根以黑线绑系的小骨头,拿给他看:“凯雷兹,阿卡司,阿卡沙瓦,艾瑞维。”他知道阿卡司在卡耳格语中意指术士或巫术。

到处都是视线,在舱口、在绳索上,像占卜师、像钻子的视线。“如果你愿意,请向前来。我们或许很快便可看到柔克岛。”其实到明天清晨前,连柔克的影子都看不到。他一手虚扶她的手肘,引领她走上陡峭甲板,来到船首舱前。绞盘、斜桁与栏杆形成一块小三角形,原本修补绳索的水手快速溜走,两人终于有私人空间,虽依然暴露在众目睽睽之下,但至少能够转身背对一切,这是皇族所能期待最大限度的隐私。

得到这块小小避难所后,公主转向他,撩起面前薄纱。他原本打算询问能为她做些什么,但这问题如今显得无用又无关。他一语未发。

公主说:“国王大人,在胡珥胡我是非雅加,在柔克岛我要成为卡耳格王之女。要成为如此,我不是非雅加,我裸脸,如果令你满意。”

片刻后,黎白南说:“是的。是的,公主,这么做……这么做很好。”

“令你满意?”

“非常满意。是的,我感谢你,公主。”

“巴雷祖。”公主尊贵地接受他致谢,高贵气质令他窘迫。她刚撩起面纱时面红耳赤,如今毫无血色,但笔直冷静站立,聚集所有力量好继续开口。

“还,”她说,“还有,我朋友恬娜。”

“我们的朋友恬娜。”他带着微笑说。

“我们的朋友恬娜。她说我要告诉黎白南王关于夫都南。”

黎白南复述。

“很久以前很久以前……卡耳格族、术士族、龙族,嗯?懂?……所有族一个,所有说一个……一个……噢!乌罗,麦喀雷夫!”

“一个语言?”

“嗯!是!一个语言!”她激切地想说赫语,说出希望让他知道的事,因而摆脱原本的不自在,脸庞与双眼闪闪发光。“但是,龙族说:放掉,放掉一切,飞!但我们这族,我们说:不,留住,留住一切,住!所以我们分开,嗯?龙族跟我们族?所以他们做夫都南。这些放掉……这些留住。懂?但要留住所有,我们必须放掉语言。龙族语言。”

“太古语?”

“是!所以我们族,我们放掉太古语,留住一切。而龙族放掉一切,却留住,留住语言。嗯?赛内哈?这就是夫都南。”美丽修长的大手生动比画,凝视他的表情,迫切期望他了解。“我们去东,东,东。龙族去西,西。我们住,他们飞。有些龙与我们一起来东,但没留住语言,忘记,忘记飞。像卡耳格人。卡耳格人说卡耳格语,不是龙语。都遵守夫都南,东,西。赛内哈?但在……”

她不知该如何表达,将示意“东”、与“西”的双手合拢。黎白南说:“在中间?”

“哈,是!在中间!”公主因找到字眼而开心笑出声。“在中间……你们!术士族!嗯?你们,中间族,说赫语但还,也,留住说太古语。你们学习。像我学赫语,嗯?学会说。然后,然后……这是坏事。坏事。然后你们说,用那个术士语,用那个太古语,你们说:我们不会死。然后就这样。夫都南打破。”

她的眼睛有如蓝色火焰。

片刻后,她问:“赛内哈?”

“我不确定了不了解。”

“你们留住生命。你们留住。太久。你们不放掉。但死亡……”她将双手大大分开一甩,仿佛将什么抛入空中,抛越海面。

他遗憾地摇摇头。

“啊。”她想了片刻,却无法继续,气馁地将双手朝下优雅摆动,显示放弃。“我必须学更多字。”

“公主,柔克的形意师傅,心成林的师傅……”他在公主脸上寻找了解的神情,再度发话,“柔克岛上,有个人,一位伟大法师,是卡耳格人。你可以告诉他,你对我说的事……以你自己的语言。”

她专注聆听,点点头,道:“伊芮安的朋友。我会在心里去跟这人说话。”一想到此,她的脸宠倏地亮起。

这句话感动黎白南。“公主,我很遗憾你在这里感到寂寞。”

她看着他,双眼敏锐明亮,却未回答。

“我希望,随着时间过去……你学会语言……”

“我学快。”她说。他无法分辨是陈述或是预测。

两人直视彼此。

她再度回复庄重态度,如一开始时正式地开口:“我感谢你去听,国王大人。”她点一下头,以手遮眼,表示尊敬,再次曲膝行礼,一面以卡耳格语喃喃道出某句制式祝词。

“请你,”黎白南说,“告诉我你刚说什么。”

她停顿,迟疑,思索,回答:“你的……你的,啊……小王?……儿子!儿子,你的儿子,让他们成为龙与龙之王。嗯?”她灿烂地微笑,让面纱重新落在面前,向后退四步,转身离去,脚步轻盈稳健地走到船彼端。黎白南呆站,仿佛昨夜的闪电终于击中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