赤杨到码头时,“远翔”依然停在港边装载木材,但他知道自己早已成为那艘船的黑名单。他走向泊在一旁的破旧沿岸贸易船“美玫瑰”号。
雀鹰给了赤杨通行信,上有王的签名,以和平符文封缄。“黎白南送来,让我改变主意时用。”老人说道,哼了一声,“对你会有用处。”船长要船务长诵读信件,听后态度变得毕恭毕敬,为狭窄舱房与漫长航程致歉。“美玫瑰”的确要前往黑弗诺,但因经营沿岸贸易,停靠各港口,交易物品,可能须花上一个月,才绕过大岛东南岸,抵达王城。
赤杨表示不在意——这段航程虽令人畏惧,但他更害怕终点。
新月到半月,海上旅程是段宁静时光。小灰猫是耐劳的乘客,每天忙着在船上抓老鼠,但晚上都会忠心地窝在赤杨下巴或他伸手可及之处。这一小团温暖生命便能让他远离石墙与隔墙呼唤的声音,他不断感到诧异。并非完全隔绝,并非能完全遗忘,鬼魅还在彼端,只隔着夜晚睡眠的薄纱,或白昼光芒。暖夜里,睡在甲板上时,赤杨经常睁开眼,看星辰随着停泊船只摇晃、摆荡,眼光随之跨越天际,落在西方旅程。他虽仍受鬼魅逼迫,但这夏日半月以来,沿着坎渤、巴尼斯克岛,以及大岛海岸航行时,已能转身背向鬼魅。
好几天来,小猫都在猎捕一只几乎跟自己一样大的老鼠。看着小猫骄傲辛劳地将尸体拖过甲板,一名水手将小猫命名为“小拖”。赤杨接受这名字。
航过伊拔诺海峡,穿越黑弗诺海湾的峡门,越过金光闪烁的海面,世界中心城市的白塔从遥远迷茫中一点一滴显现。船只驶入港口时,赤杨站在船首,在最高塔顶看到一闪银光——是厄瑞亚拜之剑。
如今赤杨希望自己能留在船上继续航行,不用上岸,进入大城,穿梭大人物间,带着要呈交给王的信件。赤杨知道自己不是适当的信差,如此重担为何加诸身上?如他这般对伟大事物及深奥法艺皆一无所知的村野术士,怎么会中选,航行过一块又一块大陆,从参见法师到参见国王,从生界进入冥界?
早先,赤杨向雀鹰表达近似心声:“这一切超乎我所能理解。”老人看着赤杨一晌,以真名称道:“哈芮,世界辽阔,无奇不有,但永远无法超过心智的辽阔及奇异。有时想想这句话。”
城市后方,天色因内陆一场暴雨而转阴暗紫黑,更映衬高塔白得刺眼,海鸥翱翔于上,宛如飞飘星火。
“美玫瑰”下锚,搭上桥板。赤杨背着包袱下船,水手祝他好运。拾起原本用来装母鸡而覆盖着的提篮,小拖耐心蹲在提篮中,赤杨上了岸。
街道复杂拥挤,通往王宫的大路却十分醒目。赤杨不知所措,只能走到王宫,说带着一封雀鹰大法师写给王的信。
说了一遍又一遍。
一个又一个卫兵,一名又一名官员,从王宫外的宽广阶梯,到高挑侧厅,到手把镀金的扶梯,到墙上挂满织锦的内厅办公室;走过磁砖地、大理石地、橡木地板,经过花格镶嵌、梁木交错、飞檐斗拱、彩绘斑烂的各式天花板,赤杨不断复诵法宝,不愿交出信件:“我受命于前任大法师雀鹰,带信给王。”疑神疑鬼、略带无礼、假意示好、虚与委蛇、意图阻碍的守卫、领宾员、朝臣官员,成群结队不断聚集在他身旁,跟随、阻挡他进入王宫的缓慢路程。
突如其来,所有人消失无踪。一道门打开,又在身后阖上。
赤杨独自站在安静房内,一扇宽广窗户看向西北方屋顶。乌云离去,欧恩山的宽广灰白山峰漂浮在遥远山峦之上。
又一扇门开启。一名男子走入,全身黑衣,约与赤杨同龄,行动迅捷,五官英俊、刚毅,脸庞如铜像光滑无瑕。男子直直朝赤杨走来:“赤杨大人,我是黎白南。”
黎白南伸出右手,依伊亚岛与英拉德岛上习俗,与赤杨掌心相触。赤杨反射地回应了熟知手势,而后才想起,应该屈膝或至少鞠躬,但似乎已来不及这么做。他站着,呆若木鸡。
“你是从吾主雀鹰那里来的?雀鹰大人如何?是否一切安好?”
“是的,陛下。大人要我呈送给您……”赤杨连忙掏出外套里的信件——他原本打算等到让人引进有王端坐宝座上的大殿内,才屈膝呈上——“这封信,陛下。”
盯视的眼神机警、文雅,同雀鹰般无与伦比地敏锐,但更善于隐藏心思。王接过赤杨呈交的信件,仪节完美无瑕。“捎来法师任何言词的人,我都诚心感谢、欢迎。请容我怠慢片刻。”
赤杨终于想起该鞠躬。王走到窗边阅读信件。
黎白南至少读了两次,然后将信重新摺起,神情一如先前难以臆测。他走到门边,对门外说两句话,又回到赤杨身边。“请,”王说道,“请跟我同坐。他们会拿些吃的来。我知道你整个下午都在宫中,若门口守卫队长有点头脑,想到送个讯,就可以省了你好些工夫,免于翻爬横渡堆在我身边的这些城墙与壕沟……你住在吾主雀鹰家里吗?位于悬崖边缘的家中吗?”
“是的。”
“我羡慕你。我从未去过那儿。自从半辈子前我们在柔克分别后,就再也没见过。大人不让我去弓忒找他。”黎白南微笑,仿彿所说一切无足轻重。“我的王国是大人赋予的。”
黎白南一面坐下,一面对赤杨点点头,示意赤杨在小桌对面的椅上就坐。赤杨看着桌面,以象牙和银镶嵌装饰,镂刻着山梨树的花叶缠绕细致长剑的图纹。
“航程是否顺利?”王问,顺便趁仆人端上冷肉、熏鳟、生菜、奶酪时闲话家常。他开怀大嚼,好让赤杨自在进食,并一边在水晶杯中注入色泽极淡、有如黄玉的酒浆。他举杯:“敬吾主及挚友。”
赤杨喃喃道:“敬他。”然后饮酒。
王谈及几年前造访道恩岛之事——赤杨记得王在梅翁尼引起的骚动;王也谈到某些目前在城内、为宫廷演奏的道恩乐师,包括竖琴手与歌手,赤杨可能认识其中数位,王提起的名字的确颇为耳熟。王善于让客人放松自在,食物与酒酿自然也功劳不小。
两人进食完毕,王为各人又注入半杯酒,说:“这封信主要与你有关。你先前知道吗?”语调和先前闲话家常时并无二样,赤杨一时反应不来。
“不知道。”赤杨应道。
“或许知道信的内容与什么有关?”
“也许是我的梦。”赤杨说,声音低微,低头看地。
王端详赤杨片刻,眼神不让人反感,但比大多数人更直率坦然。他拿起信,递给赤杨。
“陛下,我识字不多。”
黎白南毫不讶异——有些术士会阅读,有些不会;但他显然十分后悔让客人感到低人一等,金铜皮肤刹时暗红,说:“对不起,赤杨。我能为你念诵这封信吗?”
“请念,陛下。”赤杨说。王的尴尬让赤杨一瞬间自觉与国王平辈,而首次自然热切地答话。
黎白南浏览过开头敬语与信中数行内容后,大声诵道:
“‘将此信带给你的,是道恩岛的赤杨,在梦中非自愿地受呼唤到你我二人曾一同跨越之地。他会告诉你,在痛苦逝去之所中的一切痛苦,与不变之处中发生的变化。我们关上了喀布打开的门,如今,或许墙本身即将崩塌。赤杨去过柔克,只有阿兹弗听进他的话,我想陛下会依智慧及需求的指引,聆听并行动。赤杨将代我致上对陛下终生的尊崇及服从,亦对恬娜致上我终生的尊崇与惦念,并带个口信给我挚爱女儿恬哈弩。’大人最后以道恩岛符文签名。”黎白南将视线自信纸移开,直视赤杨,擒住赤杨目光。“将你的梦境告诉我。”黎白南道。
赤杨于是再次述说自己的故事。
故事简短,却不甚流畅。虽然赤杨对雀鹰亦充满敬畏,但前大法师从外表、衣着到生活方式,都像个老村民或农夫,与赤杨同类,平起平坐,如此俭朴减却了赤杨表面的羞怯;但无论黎白南表现得多和善、有礼,看来依然像王、举止如王,而他正是王,赤杨感到难以跨越的距离。赤杨尽快说完,安心停语。
黎白南问了几个问题:百合和塘鹅各碰了赤杨一次,之后便再未碰触?而塘鹅的碰触有灼烧感?
赤杨伸出手。在一个月来晒黑的肤色下,印记几乎完全消失。
“如果靠得更近,墙边的人可能会碰触我。”赤杨道。
“但你离得很远?”
“我是这么做。”
“而你在人间不认得那些人?”
“有时,我想自己或许识得其中一、两个。”
“但令夫人未再出现?”
“陛下,那儿人数众多。有时我觉得我妻在那里,但看不到。”
谈论此事又让它贴近,过于贴近。赤杨感觉恐惧再度涌上心头,觉得房内四壁可能会消逝,夜空及漂浮的冠形山顶如帘幕般拉起消失,留他一人站在一向伫立之处,在石墙旁的黑暗山坡上。
“赤杨。”
赤杨抬头,心神震荡,头晕目眩。房间似乎无比光亮,王的脸庞刚强而鲜明。
“你愿意留在王宫里吧?”
这是个邀请,但赤杨只能点点头,像命令般接受。
“很好。我明天会安排让你将讯息转交恬哈弩女士。女士会希望与你谈话。”
赤杨鞠躬。黎白南转身离去。
“陛下……”
黎白南转过身。
“我能将猫留在身边吗?”
毫无微笑,但不带嘲讽。“当然可以。”
“陛下,我衷心遗憾带来了让您烦忧的消息。”
“派你前来的人所送的任何词句,对我来说都是恩典,使者亦然。而且,我宁愿从诚实之人口中听到恶讯,也不愿从谄媚阿谀之徒口中听到谎言。”黎白南道,赤杨从这些字句听到家乡岛屿的真正腔调,而略微开朗。
王一离开房间,立刻有人从赤杨进入的门口探头入房:“先生,请随我来,让我带您到房间。”来者年长,仪态尊贵,衣饰精美,赤杨跟在身后,完全不知是名贵族还是仆人,因而不敢询问小拖的事。进入与王会面的房间之前,官员、守卫与领宾员非常坚持,要赤杨把篮子留给他们看管。之前已经有十到十五个官员怀疑地斜瞄,不满地查验,他也解释了十或十五次,会把猫带着,是因为城里没有寄放处。赤杨必须将篮子放在很远的侧厅,一路走来,没看到那房间,如今更不可能找到,这已是半座王宫之外,满是走廊、大厅、通道、门扇……
向导对赤杨鞠躬,留他一人在窄小华丽的房间,挂满织锦,铺满地毯;有张椅子,座位上有刺绣;一扇窗户面对港口;一张桌,上面有篮夏季鲜果,有壶水。甚至有只鸡禽篮子。
赤杨打开篮子。小拖悠闲现身,显示对王宫的熟悉。猫伸个懒腰,嗅嗅赤杨手指当作招呼,开始在房间四处检视。小拖发现幕帘遮挡的凹室,里面有张床,便立即跳上床铺。门上传来谨慎的敲门声,一名年轻人端着又大、又平、又重的无盖木盒进入,对赤杨鞠躬,低声道:“先生,猫砂。”将盒子放置在凹室中靠墙角落,再度鞠躬,离去。
“跟你说啊……”赤杨说,坐倒床上,不惯于与小猫说话。两者关系是沉默、信任的碰触,但赤杨觉得必须说说话:“我今天见到王了。”
在能上床休息前,有太多人等着与王会谈,其中最重要的便是卡耳格王尊王的使节。他们已达成前来黑弗诺的任务,准备辞行,任务结果虽令他们满意,却非黎白南所乐见。
黎白南原本很期待卡耳格使节造访,因为此举象征多年来耐心示好、邀请及协商,终于开花结果。他即位的头十年间,与卡耳格人的关系毫无建树,因阿瓦巴斯的神王拒绝缔约与贸易提议,不等使者发言即遣回,声称神绝不与邪恶的凡人谈和,尤其是该死的术士一族。但在神王一贯的神圣帝国宣言之后,并末出现他藉以威胁的大批舰队,满载盔羽蔽天的军士,来征服不崇拜真神的西方诸岛;连长久以来侵扰群岛王国东方小岛的海盗劫掠行径,也逐渐消失。海盗成为走私商,从卡瑞构岛偷渡违禁品,与群屿人民交换铁器、钢铁与铜器,因为卡耳格大陆缺乏矿藏及金属资源。
于是,从这些非法商人口中,首先传出至尊王的崛起。
卡耳格大陆中,极东的广大贫穷岛屿胡珥胡上,藩王索尔宣称自己是胡庞索瑞格家系及乌罗大神的后裔,自称胡珥胡至尊王。之后,索尔征服珥尼尼岛,带着以胡珥胡和珥尼尼岛人民组成的舰队及大军,宣告统治富有的中央岛屿卡瑞构。战士朝首都阿瓦巴斯逼近,城中人民群起反抗神王暴政,屠杀高等祭司,将官员自神庙逐出,大开城门,街上旌旗飘扬,人民歌舞,迎入索尔王,继承索瑞格家系王座。
神王带着余党与祭司长逃到峨团陵墓。沙漠中,在因地震而坍塌的累世无名者神殿旁的神庙里,一名阉人祭司割断神王咽喉。
索尔宣布自己为卡耳格四岛至高无上的至尊王。黎白南一听说,便派遣使者前去,向友邦之君致意,表达群岛王国的善意。
此后五年,外交过程艰困繁琐。索尔脾气暴戾,王位岌岌可危。神权政治的崩塌令索尔对国家的掌控充满变量,权力统整也遭质疑,藩王不断崛起,必须靠收买或武力强迫藩王服从。各派宗教信徒从神殿及洞穴中涌出,大声疾呼:“强者必败!”预言地震、海啸、瘟疫将降在弒神罪人身上。境内动荡不安、国土分裂,索尔自然无法信任富强的群岛民族。
群岛之王再怎么表达善意、挥舞和平之环,对索尔皆毫无意义。卡耳格人不也有权拥有那只环吗?那环出现在远古时的西方,但很久以前,源出胡庞索瑞格家系的王从厄瑞亚拜手上接下礼物,象征卡耳格与赫族友谊。环消失后,只余战争,友谊无存,但鹰法师找到环,偷回,还带走峨团陵墓第一女祭司,带回黑弗诺。群岛民族的信用由此可见一斑。
透过使者,黎白南耐心且礼貌地指出,最初,和平之环是莫瑞德送叶芙阮的礼物,是群岛王国最受爱戴的王及王后珍视的信物,也非常神圣,因环上刻有非常强大的祝福法术:系连符文。几乎四世纪前,厄瑞亚拜将环带去卡耳格大陆,承诺牢不可破的和平,但阿瓦巴斯祭司打破承诺,也打破了环。离今四十年前,柔克的雀鹰与峨团的恬娜愈合了环。那么,和平呢?
黎白南带给索尔王的所有信息,都一再强调这点。
大概一个月前,夏季长舞节过后不久,一列舰队直直航过飞克威海峡,进入伊拔诺海峡,穿过黑弗诺湾。修长船身张着红帆,载着头戴羽饰的战士、袍服华贵的使节,还有几名蒙面女子。
“让乌罗后裔,端坐于索瑞格家系王座上的索尔至尊王之女,如索利亚之叶芙阮王后,戴和平之环于臂。此将为西方与东方诸岛和平永结之象征。”
这是至尊王给黎白南的信息,以大大的赫语符文写在卷轴上,但呈给黎白南王前,索尔的大使在使节欢迎会上大声朗诵信息内容。当时所有王公贵族均在场,以示对卡耳格使者的尊重。大使实际上不识赫语符文,而是依凭记忆,大声缓慢背诵,因此或许让内容染上最后通牒的气息。
公主一语未发,站在陪同前来黑弗诺的十名侍女或女奴间,四周还围绕一群混乱中分配来照顾并表示尊重的宫廷仕女。公主全身笼罩薄纱(显然是胡珥胡贵妇的习俗),鲜红,饰以金线刺绣,从一顶扁缘宽帽或头饰边垂落,看来像圆滚的红色柱体,外貌完全无法辨识,毫无动静,完全沉默。
“至尊王索尔赋予我们极大荣耀。”黎白南清晰沉静地说,顿了一顿。朝臣与使节等待。“公主,欢迎您到来。”黎白南对笼覆薄纱的身形说,它纹风不动。
“让公主住进河宫,并悉遵所愿。”黎白南道。
河宫位于城北界,嵌入古城墙内,阳台延伸到赛伦能河细孱河面,是座美丽小城堡,由赫露女王建造,因而常称为“女王之屋”。黎白南继位时,下令将河宫及又名“新宫”的马哈仁安宫重新修复装潢,而今宫廷设在新宫中,河宫只用来举行夏季节庆,有时作为短期数天的静思场所。
朝臣间出现小小骚动。“女王之屋”?
与卡耳格使者寒暄数句后,黎白南离开谒见厅,进入更衣室。在此,他方能享受贵为王者所能拥有的独处时光,身边总算只有自出生便熟识的老仆,老橡。
黎白南将金碧辉煌的卷轴往桌上重重一拍。“捕鼠器中的乳酪,”他全身颤抖,将从不离身的短刃自刀鞘抽出,笔直刺穿至尊王的信息。“铁签上的烤猪,像件货物。她手臂上的环,就是我颈上的箍。”
老橡不知所措,惊慌呆视黎白南。英拉德的亚刃王子从不发脾气。王子还是个孩子时,可能会哭泣片刻,一声苦涩啜泣,如此而已。他的训练太完美,自我克制力太强,怒气不可能发泄;而身为一国之君,跨越冥界以赢得国土,他变得严肃,但老橡以为他总是太傲,太坚强,不会发怒。
“卡耳格人绝不能利用我!”黎白南说,再次刺下短刃,脸色因怒气而涨黑、盲目,让老人真正畏惧而退缩。
黎白南发觉老人在旁——他总会注意到身旁的人。
他将短刃插回刀鞘,以较为平稳的声音道:“老橡,我以真名起誓,绝不允许索尔将我当成登基的垫脚石。我会先摧毁他,以及他的王国。”黎白南深吸一口气坐下,让老橡将绣满金线的沉重王袍自肩上脱下。
老橡从未吐露这一幕的只字词组,但当然四周已传言纷纷,讨论卡耳格公主,及王将如何安排她……抑或已如何安排。
黎白南未明说接受迎娶公主的提议,但所有人都同意,她是被献来作他妻子,对叶芙阮之环的说法,藏不住背后真正的提议、交易,或威胁。但黎白南也未表拒绝,他的响应(经过种种分析)是欢迎公主前来,让一切遂她所愿,并让她住在河宫——女王之屋。这总该有深意吧?但话说回来,为什么不让公主住在新宫?为什么住在城的另一端?
自黎白南登基,贵族仕女及英拉德、伊亚、虚里丝的古老皇族公主,都前来造访,或留在宫中,受到王最好的款待,而随着她们一个个嫁给贵族或富豪,王都在婚礼上与之共舞。众所皆知,王喜欢女子陪伴与建议,很乐意与漂亮女孩调情,并邀请聪慧女子提供建议,来调侃或安慰他,但没有女孩或女子有半点机会沾上嫁给王的谣言,而从未有人安置在河宫。
他的顾问会定期暗示:王必须有王后。
“亚刃,你真的该结婚了。”黎白南最后一次见到母亲时,她如此说道。
莫瑞德的子嗣,是否会没有子嗣呢?百姓相询。
黎白南对所有人,以不同言语及不同方式说道:给我时间;我必须重建颓圮的王国。让我建立起配得至尊王后的宫殿、我子能统治的领土。而因为黎白南广受爱戴信任、依然年轻,虽态度庄重,却也迷人,因而更具说服力,能逃离所有满怀希望的少女。直到现在。
在严肃的红薄纱下藏着什么?什么样的人住在毫无特征的帐棚中?分派为公主随从的仕女饱受询问。公主漂亮吗?丑吗?真的是又高又瘦?又矮又壮?如牛奶般白晰?满脸麻子、独眼?黄发或黑发?四十五岁,还是十岁?是流口水的白痴,或是聪明绝顶的美女?
渐渐地,流言朝一边倒:公主很年轻,但不是孩子,头发非黄亦非黑,有些仕女说她还算漂亮,有人则说她很粗俗。仕女皆说公主半句赫语不会,也不愿学习,躲藏在女侍之间,若不得不离开房间,则躲在薄纱帐下。国王礼貌拜访过一次,公主未鞠躬、说话,或比出任何手势,只是呆站。老依叶纱夫人气急败坏地说:“简直像砖头烟囱!”
黎白南透过遣往卡耳格的使节与赫语说得不错的卡耳格大使与公主交谈,艰辛表达赞美,并询问有无愿望、需求。翻译官与女侍交谈,女侍面纱较薄,较易透视。女侍围绕在毫无动静的红圆柱旁,一阵呢喃嗡谈后,回复翻译官,翻译官再告知国王:公主很满足,没有要求。
恬娜及恬哈弩自弓忒抵达时,公主已住了半个月。在卡耳格船舰带来公主前不久,黎白南派遣船与信函,恳求两人前来,原因虽与公主或索尔王毫无关联,但他一有机会与恬娜独处,便立即冒出:“我该拿她怎么办?我能怎么办?”
“全都告诉我。”恬娜道,表情略为惊讶。
虽然这些年来,黎白南与恬娜交换过几封书信,但两人只相处过极短时间。黎白南还不习惯恬娜头发转为灰白,且身形似乎比记忆中更为娇小,但和恬娜在一起,他立刻感到宛如十五年前般,可以对她说任何事,而她都会了解。
“五年来,我努力建立双方贸易管道,试着跟索尔维持良好关系,他是藩王,我不希望我的王国像马哈仁安时代一样,夹在西方龙族与东方藩王间;更因我以和平符文治国,一向没多大问题,直到现在,直到索尔突然送来这女孩,说如果想要和平,就把叶芙阮之环给她。你的环,恬娜!你与格得的环!”
恬娜迟疑片刻。“她毕竟是索尔的女儿。”
“对蛮人王而言,女儿算什么?只是货品、可交易的东西,以获得某些好处。你知道的!你在那里出生!”
此语一点都不像黎白南的为人,而他也察觉自己失言,突然跪下,握住恬娜的手,覆盖自己双眼,以示懊悔。“恬娜,对不起。这事让我超乎常理地烦忧。我看不到该怎么做。”
“这个嘛,只要你什么都不做,就有点余地……也许公主有自己的意见?”
“她怎会有意见?躲在那个红布袋里?她不愿说话,不愿看看外面,她跟帐棚柱子没什么两样。”黎白南试着笑,他被自身难以控制的憎厌吓着,企图为此开脱:“我刚得知从西方传来不安的消息,就发生这件事。我是为别的事而请你跟恬哈弩来,不是为了拿这种蠢事烦你。”
“这不是蠢事。”恬娜道,但黎白南刻意忽略,开始谈论龙。
由于来自西方的消息的确令人不安,大多时候,黎白南都成功地完全不想到公主。他很清楚,刻意忽略处理政事,并非他的习惯。受制者,恒制人。两人谈话过后数天,他请恬娜拜访公主,试着让公主说话。毕竟,他道,两人会说同种语言。
“可能吧,”恬娜说,“但我不认识任何胡珥胡人,在峨团,他们被称为蛮人。”
黎白南乖乖领受教训,但恬娜当然也实现他的请求。不久,恬娜回复,她跟公主会说同种语言——至少非常近似,而公主不知有其它语言存在,以为这里所有人,包括朝臣与仕女,都是恶毒疯子,像不会说人话的动物般吱喳吠叫、嘲弄她。就恬娜所知,公主在沙漠长大,住在胡珥胡索尔王原本的领土,被送到黑弗诺前,只在阿瓦巴斯宫待了非常短的时间。
“她很害怕。”恬娜说道。
“所以,她就躲在帐棚里?她以为我是什么?”
“她怎么会知道你是什么?”
黎白南皱起眉头。“她多大了?”
“很年轻,但已经是女人。”
“我不能娶她,”黎白南带着突来决心说道,“我会送她回去。”
“退回的新娘是遭受侮辱的女子。如果你送她回去,索尔可能会杀了她,以免家族蒙羞。他绝对会认为你刻意侮辱。”
狂怒神色又出现在黎白南脸上。
恬娜阻止他爆发。“只是野蛮习俗。”她僵硬地说道。
黎白南在房内来回踱步。“很好,但我不会考虑让那女孩成为莫瑞德王国的王后。能教她说赫语吗?至少能说几个字?她是否完全不受教?我会告诉索尔,赫族国王不能娶一名不会说本国语言的女子。我不在乎他高不高兴,他活该受这一巴掌,还可以让我有更多时间。”
“你会请她学赫语吗?”
“如果她认为这都是胡言乱语,我怎么问她事情?我去找她有何用处?我想,或许你能与她谈谈。恬娜……你一定看得出来,这是诈欺,利用那女孩,让索尔看起来与我平等;利用环……你带给我们的环……当作陷阱!我甚至无法假意宽恕。我愿意妥协、拖延,以维护和平,但到此为止。即便是如许欺瞒,也是污秽。你看该怎么跟公主说最好,我不愿与她有任何瓜葛。”
于是黎白南乘着一股正义怒气离去,之后缓缓冷却成某种不安,似极羞耻。
卡耳格使节告知即将离开,黎白南准备了措辞小心的信息给索尔王,对公主在黑弗诺所代表的尊荣致谢,以及自己与臣民非常乐意向公主介绍王国礼仪、习俗与语言。对于环、婚娶抑或不娶一事,只字未提。
与受梦境困扰的道恩术士谈话后的傍晚,黎白南最后一次与卡耳格人会谈,交付转呈至尊王的信函。他先大声朗诵,一如大使当初对他大声朗诵索尔信件内容。
大使满意聆听:“至尊王会很高兴。”
黎白南一面与使节客套,展示送给索尔的礼物,一边百思不解地想:大使这么轻易便接受避重就轻的回答。所有念头都朝向一个结论:他知道我甩不掉公主了。黎白南的思绪沉默地激切回应:绝不。
黎白南询问大使是否前往河宫向公主道别。大使茫然,彷佛受询是否要对递送的包裹道别。黎白南再次感到愤怒在心中涌起,看到大使表情略略改变,出现警戒、安抚的神色。他微笑,祝使节回卡耳格时,一路顺风,随即离开谒见厅,回房。
一国之主平日活动多是仪式典礼,一生泰半在公众注视下,但他因坐上悬虚数百年的王位,接下仪节荡然的宫廷,某些事便能随心所欲。卧房里没有王宫仪节,夜晚属于自己,他向睡在隔壁休息室的老橡道声晚安,关上门,坐在床上,感到疲累、愤怒,与奇特的孤寂。
黎白南总戴着纤细金链,绑缚金丝小包,装着一颗小石子,一块色泽暗沉、乌黑,凹凸不平的碎石。他将石子取出,握在掌心,静坐沉思。
黎白南思索术士赤杨与其梦境,试图让思绪远离一切关于卡耳格女孩的蠢事,但唯一进入脑海的,是对赤杨的一阵痛苦嫉妒,因为他踏上弓忒土地,与格得谈话,更与格得同住。
孤寂便是由此而生。自己尊称吾主、最敬爱的人,不肯让自己靠近,亦不肯靠近。
难道格得认为,失去巫师法力,便受黎白南看轻、鄙视?
格得的力量曾能完全控制人心与意志,所以这念头并非全无可能,但格得对黎白南的了解应该不只于此,或者至少该有更高评价。
是否因为曾是黎白南的尊主与导师,因而无法忍受成为臣民?对那老人而言,的确可能:两人地位如此直截了当、无可转圆地对调。但黎白南记得非常清楚,在龙的阴影与格得统御下所有师傅面前,他在柔克圆丘,对黎白南双膝下跪,尔后站起身,亲吻黎白南,告诉他要尽心治理国事,唤他:“吾王,挚爱伙伴。”
“我的王国是大人赋予的。”黎白南曾对赤杨如此说道。那便是格得赋予的一刻。全然、自愿。
而这也就是为何格得不肯来黑弗诺,不肯让黎白南去请益。他已交出权柄……全然、自愿,不愿旁人误解他参与政事,让阴影遮掩黎白南的光芒。
“他已完成愿行。”守门师傅如是说。
但赤杨的故事撼动格得,派赤杨前来寻黎白南,请他视情况行动。
故事的确十分奇异,而格得说墙本身或许即将倒塌一事更甚。这会是什么意思?为什么一个人的梦境具有如此份量?
很久以前,与大法师格得一起旅行时,在到达偕勒多前,黎白南也梦过旱域边缘。
而在那至西岛屿,他跟随格得进入旱域,跨越石墙,进入昏暗城市。亡者阴影站在门口,或漫行于只有恒常不动的星光点亮的街道。他随着格得,走遍冥界,疲累地到达山脚,一片只有灰尘与石块的黑暗谷地。山只有一个名字:苦楚。
黎白南摊开掌心,低头看着紧握的黑色小石,再度握紧。
完成前去旱域的目的后,两人从旱溪谷爬上山,无他路回头。踏上亡者禁行的道路,攀爬、翻越过切割、灼烧双手的岩石,直到格得再也无法前进。他尽力背负格得继续前行,然后两人匍匐到达黑暗边缘,夜晚的绝望悬崖边。他回来了,与格得一起进入阳光,进入海浪打在生命之岸上的声响。
已许久不曾如此鲜明地忆起那段可怕旅程,但来自山峦的黑色小石一直垂挂心上。
他如今恍然,那片土地的记忆,其中的黑暗、尘土,虽转头不愿直视,却一直都在心里,只略掩蔽在白日种种明亮活动作息下。他转过头,明知那将是他再度返回之处,却无法忍受这事实:独自返回、无人陪伴,永远。眼神空洞、无语站在虚影之城的阴影下,永不能再见到阳光,或饮水,或碰触活生生的手。
他突然站起身,甩脱阴郁念头,将石头放回小包,上床就寝,关灯,躺下。他立刻再度见到尘土与岩石的昏暗灰蒙土地,遥远前方连接漆黑尖锐的山峰,但在这里是下倾斜坡,直直向下,向右,伸入全然黑暗。“那边有什么?”不断前行时,他问了格得。同伴说不知道,也许没有尽头。
黎白南坐起身,因心思飘荡无法遏抑而愤怒惊慌,眼光寻找窗户。窗子面北,是喜欢的景致,从黑弗诺望过层层山峦,直到高耸、灰白峰顶的欧恩山。更远,视线之外,跨越大岛与伊亚海,是英拉德岛,家乡。
躺在床上只看得见天空,夏季夜空一片澄澈,天鹅之心高挂小星辰间。他的王国。光芒、生命的王国,这里的星辰宛如雪白花朵,在东方绽放,在西方消隐。他不愿去想另一片国土,在那里星辰永不移动,在那里手无力量,也没有正确的方向,因为无处可走。
躺在床上,凝望星辰,他刻意将念头拉离记忆,拉离格得,想着恬娜:她的声音,她的碰触。朝臣都很注重仪节,对何时、如何碰触国王,小心翼翼;恬娜却非如此,而会笑着把手放在他手上,对待他比他母亲还要大胆。
玫瑰,英拉德家系的公主,两年前因高烧去世,当时黎白南正在船上,前往英拉德岛贝里拉宫与南方岛屿,探访皇族。他对母后死讯一无所知,直到回家,回到正在哀悼的城市与宅邸。
母亲如今正在黑暗国土,干旱大地上。如果他到了那儿,在街道上错身,母亲不会看他一眼,不会对他说话。
他紧握双手,重新摆放床上软垫,试着放松,让心绪离开,想着能远离那里的事物。想着母亲健在时,她的声音、深暗眼睛在深暗高挑的眉毛下、纤细双手。
或者想着恬娜。他知道请恬娜来黑弗诺,不仅为了有事请教,更因为恬娜是他仅存的母亲。他想要这份爱,给予,也获得。一份绝对的爱,没有例外,没有条件。恬娜双眼是灰色的,并不深暗,但能以洞悉的柔情直直看透他,不受他所说或所做之事欺瞒。
他知道他完好达成别人加诸他的要求,也知道自己善于扮演王,但只有在母亲和恬娜面前,对自己能不带一丝疑惑,明了身为王的真实意义。
※※※※
从黎白南还是少年人,还未加冕前,恬娜便已认识他,那时起便已爱着他,为了他,为了格得,也为了自己。对恬娜而言,黎白南是永不会令人失望的儿子。
但恬娜心想,他若继续如此愤怒、不诚实地面对来自胡珥胡的可怜女孩,还是可能令人失望。
阿瓦巴斯使节最后一次谒见,恬娜也出席。黎白南邀她,她也乐意前来。初夏来到此处,发现有卡耳格人在宫廷,恬娜原以为卡耳格人会躲避她,或至少怀疑地看着她:叛教的女祭司,跟小偷鹰法师从峨团陵墓宝库盗走厄瑞亚拜之环,背叛祖国,带着环逃到黑弗诺。此举让群岛王国再度有王,卡耳格人很可能因此敌视她。
胡珥胡的索尔重新崇拜双神与累世无名者,而恬娜摧毁最壮丽的神庙。这反叛已不仅政治层面,也包括宗教。
但那已是很久以前,四十多年前的事,几乎成了传说,而政客有选择性记忆。索尔使节乞求,是否有荣幸谒见恬娜,以繁复深刻、虔诚尊敬的言词迎接,某些部分她认为他说的是实话。大使称呼恬娜为阿儿哈夫人、被食者、转世者——多年来已无人如此称呼,再次听到,让恬娜颇感奇特,但听到母语,发现自己依然能说,依然有深刻、忧愁的满足。
于是恬娜前来向大使及一行人道别,请大使向卡耳格至尊王保证,公主一切安好,并最后一次愉悦地看着高大清瘦的男子、他们浅淡的发辫、装有羽毛的头饰,及银环与羽毛交织的朝服盔甲。住在卡耳格大陆时,恬娜鲜少见到同族男子,陵墓中只有女子与阉人。
典礼结束后,恬娜躲入王宫花园。夏夜温暖而骚动不断,花朵绽放的低矮树丛在夜风中隐隐浮动。围墙外,城市嘈杂之声像安静海面的呢喃。两名年轻朝臣在荫道下并肩共行,恬娜不想打扰他们,便在花园另一端的喷泉与玫瑰间漫步。
黎白南又皱着眉头离开谒见厅。是怎么了?就恬娜所知,他以前从未反抗地位所带来的责任。他当然知道王必须结婚,而且还能自由选择对象;知道不服从人民愿望的王便是暴君;知道子民想要王后,想要继承王位的后裔,但他对此毫无行动。宫廷仕女乐于与恬娜闲聊王的历任情人,那些女子从未因身为王的爱人而丧失任何好处。黎白南在这方面的确处理得当,但不能永远如此。索尔王提供完美合适的解决方法,为什么他却如此愤怒?
也许并非完美合适。这位公主是有点问题。
恬娜必须试着教会她赫语,还得找别的仕女教导公主群岛民族习性及宫廷仪节——这类工作恬娜自己绝无法胜任。相较于宫廷成员的世故,她更能体会公主的无知。
黎白南拒绝或无法从公主的观点看待整件事情,令恬娜不满。难道他无法想像,这对公主来说是什么情况吗?她从小在荒僻沙漠、藩王堡垒里的女子寝宫长大,可能从未见过除了父亲、伯叔与祭司之外的男子。突然从一成不变的贫穷与严苛生活中被陌生人带离,进入漫长恐怖的海上航程,丢弃在仅知为毫无信仰、嗜血如命的怪物之中,这些人住在世界边缘,甚至不能算是真正人类,因为他们是会变成动物及鸟类的巫师……而她得嫁给其中一人!
恬娜能够离开族人,与西方的怪物、巫师共同生活,只因能与挚爱且信任的格得在一起,但即便如此,也不轻松。她经常丧失勇气。虽然黑弗诺人民表现无比欢迎,又是人群又是欢呼,还有花朵、赞美及甜美称呼:雪白女士、和平使者、环之恬娜……即使有这一切,在很久以前的夜晚,恬娜依然缩藏在自己房里,沉浸于悲惨,如此寂寞,无人会说她的母语,而她对群岛毫无所知。一旦庆典结束,环回到应在位置,她便乞求格得将她带走,格得也遵守承诺,一起偷偷溜到弓忒。在弓忒,身为欧吉安的养女及学生,住在老法师之屋,学习如何当群岛人民,直到看到身为成年女子后想遵循的路。
恬娜带着环来到黑弗诺时,比公主更年幼,但她不像这女孩,并非毫无权力地成长。虽然第一女祭司大多仅握有仪式、形式上的权柄,但她打破所受教育的严酷生活法则,为囚犯及自己赢得自由时,便真正掌控自己的命运。藩王之女只能掌控琐事,父亲自立为王后,她会被称为公主,有更华贵的衣饰、更多奴隶、宦人与珠宝,直到在婚姻中被送出去,但她不能表示任何意见。除了寝宫外,只能透过厚墙窗缝,透过层层红薄纱,看见世界。
恬娜认为自己很幸运,不是生长在胡珥胡般落后野蛮的岛屿,所以从未穿戴“非雅”,但也知道在传统的铁箍中长大是什么情况,因而驱策自己,只要人在黑弗诺,便会尽力帮助公主。但她不打算久留。
她在花园漫步,看着喷泉在星光中闪烁,想着自己何时才能回家、如何回家。
恬娜不介意宫廷繁文缛节,或许知道文明外表下其实翻滚混沌野心、敌意、激情、谋略、冲突。她从小便与仪式、虚伪及隐匿运作的政治共同成长,这一切都不会令她惊吓或担忧。她只是想家,想回到弓忒,与格得在一起,在两人的屋子中。
她前来黑弗诺,是因黎白南邀请她与恬哈弩,还有格得——如果他愿前来。但格得不肯来;而没有她,恬哈弩也不肯来。这点倒令她害怕忧虑。难道女儿无法脱离她吗?黎白南需要的是恬哈弩的建议,不是恬娜的,但女儿攀附自己,如同胡珥胡女孩,在黑弗诺宫里不自在、格格不入,和公主一样,沉默躲藏。
恬娜如今必须担负起奶妈、教师与友伴角色,两个害怕的女孩,不知该如何掌握力量。恬娜对世上力量毫无遐想,只想自由,回到自己所属的家,协助格得照料花园。
她希望在家里种植这里的白玫瑰,花朵在夜晚是如此芬芳香甜;但高陵夏季风太大,阳光太烈,而且山羊可能会吃掉玫瑰。
恬娜终于进屋,穿过王宫东侧,进入与恬哈弩共享的套房。女儿已入睡,夜已深沉。珍珠般大的火苗,在小小的大理石油灯里燃烧。高挑房间中光线柔和,层层虚影。她吹熄油灯,爬上床,很快便沉入梦乡。
她走在狭窄高挑的石廊,手提那盏大理石油灯,昏暗的椭圆光芒丧没在身前极深厚的黑暗中。她来到走廊上一扇门前,门后有个房间,房里的人都背着鸟般双翼,有些则有鸟类头颅,如老鹰及兀鹰。他们静止地或站或坐,没有看她或任何事物,眼睛周围画着白色红色线条,翅膀像是垂在身后的沉重黑披风。恬娜知道他们无法飞翔。他们如此哀伤、绝望,房内空气如此污秽,令她挣扎,想转身逃脱,却无法移动,而在抗拒这动弹不得的感觉时惊醒。
房里有温暖阴影、窗外星辰、玫瑰香气、城市中轻柔骚动,和恬哈弩沉睡的呼吸声。
恬娜坐起身,甩脱残留梦境。那是陵墓迷宫彩绘室,四十年前,首次在那儿与格得面对面。梦境里,墙上彩绘活了过来,只是那并非生命。那是死后未能重生的人所拥有的无尽、永恒存在,非生亦非死,是受到累世无名者诅咒的人:异教徒、西方人、术士。
人死后会重生。这是成长过程中教导的知识,确定无疑。恬娜还小时,就被带往陵墓,成为被食者阿儿哈,祭司告诉她,在过去、未来所有人中,只有她会永远以自己的身分,一世又一世重生。即使还是第一女祭司时,她也有时信,有时不信,之后更是再不相信。但她同所有卡耳格大陆人民般,都知晓死后会以另一个肉体转生,熄灭的灯火同时于他处亮起,从妇人子宫或小鱼鱼卵,或草芥种子,回到世间,忘却过去生命,开始新生,生生不息。
只有遭大地、遭太古力放逐的人,无法重生,例如赫族大地的黑暗术士。卡耳格人说,术士死后无法再次进入世间,却是去一个枯燥、半存在的地方,在那里他们有翅却不能飞,不是鸟类亦非人类,必须毫无希望地继续。女祭司柯琇津津有味地告诉恬娜,那些浮夸的神王敌人会遭受多可怕的命运,灵魂注定永远自光明世界遭放逐!
但格得曾描述死后世界,族人去的地方,那片毫无改变,仅有冰冷灰尘与阴影的大地……难道就较不枯燥,较不可怕?
无解的问题回荡在她脑海:难道她因为再也不是卡耳格人,因为背叛圣地,死后就必须去旱域吗?格得必须去那里吗?在那里,两人是否会毫不在意地擦身而过?不可能。但如果格得必须去那里,而她会重生,那么两人便会永远分离?
恬娜不愿想这些。遗弃一切多年后,再度梦到彩绘室,原因很明显:当然是因为见到大使,再度说卡耳格语。但她依然不安地躺着,因梦境而紧绷。她不想回到年轻时的梦魇,想回到高陵上的房子,躺在格得身旁,听恬哈弩沉睡的呼吸声。格得睡时,像石头沉静不动,但火伤了恬哈弩的喉咙,呼吸总带一点沙哑,恬娜夜夜年年聆听、寻找。那亲爱的声音、微微沙哑的呼吸,才是生命,归返的生命。
恬娜聆听,终于再度入睡,如果做了梦,梦境也是天空,晨光,在天际移动。
※※※※
赤杨很早便醒过来,小同伴一整晚都很不安,他也是。他很高兴能起床,走到窗前,睡眼惺忪地坐着,看着光线降临在港口上方的天空,出海渔船与船舰大帆耸立正低压大湾的迷雾中,听城市传来一日揭幕的纷纷攘攘。正当他想自己是否应该进入错综复杂的王宫,好了解该做些什么事时,传来敲门声。男子端入新鲜水果与面包、牛奶,还有一小碗给猫咪的肉。“第五小时宣报时,我会来引导您前去晋见国王。”男子严肃地告知,然后较轻松地说,如果赤杨想散散步,该如何到王宫花园。
赤杨当然知道从子夜到中午是六个小时,中午到子夜也是六个小时,但从未听过有人宣报时间,正自纳闷。
后来才明白,在黑弗诺,有四名喇叭手会站在王宫中至高尖塔的阳台,塔上冠着纤细的英雄宝剑。午前第四与第五小时,还有中午及午后的第一、第二与第三小时,四人分向东、西、南、北,齐奏喇叭。如此一来,王宫朝臣、城中商人与船家能以此安排作息,在约定时间会见。赤杨在花园中散步时遇见的小男孩解释了一切。男孩矮小消瘦,穿着过长外衣。他解释,喇叭手之所以知道该何时吹奏,是因塔中有很大的沙钟,还有从塔顶高处悬挂而下的阿斯钟摆,只要在一小时开始前摆动,便会在另一小时开始时停止。男孩还告诉赤杨,喇叭手吹奏的曲调,是马哈仁安王从偕勒多返回时写成的《厄瑞亚拜挽歌》,每小时吹奏不同乐章,只在中午吹奏整首;若希望在某时确实抵达某处,就该注意阳台,因喇叭手会提早几分钟出现;而若阳光灿烂,他们会举起闪闪发光的银色喇叭。男孩名叫罗迪,父亲是阿尔克岛的麦塔玛领主,两人前来黑弗诺一年,在王宫上学,九岁,很想念妈妈与姐姐。
赤杨及时回到房间会见向导,心情较为放松。与男孩的一席谈提醒他,贵族之子也是小孩,而贵族也只是人,须害怕的不是人。
向导带领赤杨穿过王宫走廊,进入狭长明亮的房间,一面墙上开着许多窗户,望向黑弗诺高塔,与横越运河、街道,跃过屋顶、阳台,外型变化万千的桥梁。他一面浏览景色,一面迟疑地站在门口,不知是否该走向房间另一端的人群。
国王看到赤杨,走来,和善问好,将他带领到其它人面前,一一介绍。
有名大约五十岁的女子,体型娇小,皮肤白皙,头发斑白,有着大大灰眸。恬娜,环之恬娜,国王微笑说道。她直视赤杨双眼,恬静问好。
有名男子约与王同龄,身着丝绒及轻薄麻布,皮带、颈项上挂饰珠宝,耳垂穿着大红宝石。船长托斯拉,国王说。托斯拉脸庞如陈年橡木黝黑,神色敏锐刚毅。
有名中年男子,衣着简单,表情平稳,让赤杨觉得可以信赖。是黑弗诺家系的赛智亲王。
有名男子约四十余岁,手握等身长的木巫杖,赤杨一看便知是出自柔克学院的巫师。男子脸庞饱经风霜,双手细致,举止疏远但有礼。黑曜大人,国王道。
还有名女孩,赤杨以为是仆人,因她衣着十分朴素,远离人群,半转过身,仿佛正看着窗外。黎白南将女孩领前,他看到女孩的美丽黑发如流泉浓密、光滑。“弓忒之恬哈弩。”国王道,语调响亮如发出挑战。
女孩直视赤杨片刻。她很年轻,左脸如铜玫瑰光滑,挑扬眉毛下,是深黑的明亮眼眸。右半侧脸则遭火毁伤,有粗糙干厚的疤痕,少一只眼,右手宛如乌鸦弯曲利爪。
女孩像其它人般,依照伊亚及英拉德岛习俗,向赤杨伸出手,但伸左手。赤杨将手与女孩掌心对掌心相碰。她的手极滚烫,如高烧般。她再度看看赤杨,独眼露出惊讶一瞥,明亮、疑问、猛锐。再度低下头,退后一步,仿佛不愿成为他们的一员,不愿身处于此。
“赤杨大人带来令尊弓忒之鹰的口信。”国王看到信差无言站立时,如此说道。
恬哈弩没抬头。光滑黑发几乎完全遮掩被侵毁的脸庞。
“女士,”赤杨口干舌燥,声音沙哑地说,“大人要我问你两个问题。”他停了停,舔湿嘴唇,喘息片刻,有那么惊慌的一瞬间,忘记该说些什么,但暂停变成等待的沉默。
恬哈弩以更沙哑的声音说:“问吧。”
“大人说,要先问:谁会去到旱域?我告别时,他又说:‘再问我女儿:龙会飞越石墙吗?’”
恬哈弩点头表示明白,再度略微退后,仿佛要将谜语一同带离众人。
“旱域,”国王说,“还有龙族……”
机敏目光一一抚过众人脸庞。
“来吧,”王说道,“让我们坐下共议。”
“或许我们能在花园讨论?”娇小的灰眸女子恬娜提议,王立即同意。行走间,赤杨听到恬娜说:“一整天待在室内让她觉得辛苦。她想要天空。”
园丁为众人搬来椅子,放在池塘边老柳树下。恬哈弩站在池边,垂首望着碧绿池水,几尾银鲤懒洋洋游着。显然,她欲思索父亲的讯息,而非谈论,但她能听到众人所说。
所有人坐定,国王要赤杨从头诉说故事。众人聆听,散发出同情的沉默,他毫无拘束、不疾不徐地叙述。结束后,众人仍静默片刻,巫师黑曜问:“你昨晚做梦吗?”
赤杨说,没有想得起来的梦境。
“我有。”黑曜说,“我梦到在柔克学院曾是家师的召唤师傅。有人说他死了两次,因为他越过墙,从那片大地回来过。”
“我梦见无法重生的灵魂。”恬娜低语。
赛智亲王说:“整夜,我以为听到街道上的声音,孩提时识得的声音,像过去那般呼唤,但我一倾听,又只是守夜人或酒醉水手在喊叫。”
“我从不做梦。”托斯拉说。
“我没梦到那片大地,”国王道,“我记得,而我无法停止回忆。”
王望向沉默女子恬哈弩,但她只是低头望着池子,没有说话。
再无人发话。赤杨承受不住:“如果是我带来这场瘟疫,你们必须将我送走!”
巫师黑曜下定论,但语气并不傲慢专制:“如果柔克将你送往弓忒,而弓忒将你送来黑弗诺,那你就该在黑弗诺。”
“三个臭皮匠。”托斯拉嘲讽地说。
黎白南道:“先把梦境摆一边。客人需要知道他抵达前我们关切的问题……亦即今年夏初我为何请求恬娜及恬哈弩前来,并将托斯拉自航行途中召回,共同商议。托斯拉,请你告诉赤杨整件事的经过好吗?”
黝黑脸庞的男子点点头,耳上红宝如鲜血闪耀。
“与龙有关。”男子说,“近几年,龙进入西陲的乌里及乌西翟洛岛,低飞越过农场及村庄,以利爪抓着房子屋顶,撼动房舍,惊吓人民。龙已两度于收获时节前往托林峡,吐火燃烧田野,焚烧梗堆,让屋顶茅草着火。它们未攻击人类,但有人死于火灾。它们也不像黑暗年代时攻击岛上领主宅邸,寻求珠宝,而只攻击村庄及农田。另一名往南到西姆利交易谷类的商人也有同样消息:收割时,龙族前来焚烧庄稼。
“去年冬天在偕梅岛,两头龙住在安丹登火山顶上。”
“啊。”黑曜出声,看到国王询问地一瞥,随即解释:“帕恩的塞波巫师告诉我,那座山对龙族而言是非常神圣的地方,古时,龙会去饮用大地之火。”
“总之,龙回来了。”托斯拉说,“而且下山侵扰当地居民视为财富的牛羊,不伤牲畜,只是惊吓,使牲畜四处窜逃。那里的人说,那些龙年轻,又黑又瘦,吐不出多少火。”
“在帕恩,如今有龙住在岛上北端,山上一片没有农庄的荒僻野地。猎人以往会去猎捕高山山羊、抓鹰隼来驯服,但他们都被龙赶跑,如今没人敢靠近山边。也许帕恩巫师知道这件事?”
黑曜点点头。“他说,有人看到山头间有龙群像野雁飞越。”
“而帕恩、偕梅与黑弗诺岛中间,仅隔帕恩海。”赛智亲王说道。
赤杨正想着,从偕梅到故乡道恩岛,不到百哩远。
“托斯拉驶‘燕鸥’号航往龙居诸屿。”国王道。
“我还来不及看到最靠东的那些岛屿,就有一群龙朝我飞来。”托斯拉带着刚硬的笑容说,“像对牛羊般侵扰我,俯冲下来燃烧船帆,直到我逃回出发地。但这也不是第一次。”
黑曜点点头,“只有龙主曾航至龙居诸屿。”
“我去过。”国王道,突然露出明朗、孩子气的微笑,“但我跟龙主同行……我一直在想这件事。我与大法师在西陲寻找还魂术师喀布时,经过比西姆利还远的节西济,看到燃烧的田野。而在龙居诸屿,我们看到龙像得狂犬病的动物般,彼此厮杀。”
半晌后,赛智亲王问:“也许有些龙未从那段邪恶时期造成的疯狂中恢复?”
“都十五年了,”黑曜道,“但龙的寿命很长,也许时间流逝对它们而言不同于我们。”
赤杨发觉巫师说话时,瞥向站在池边远离所有人的恬哈弩。
“但开始攻击人类,是最近一、两年的事。”亲王说道。
“龙可没这么做。”托斯拉说,“如果龙想摧毁农场或村庄居民,谁阻止得了?它们是在攻击人民的生计,庄稼、稻草、农场、牛只,是在说:‘给我走……离开西方!’”
“但为什么以火焰与纷乱说出呢?”巫师质疑,“龙会说话!会说创生语!莫瑞德与厄瑞亚拜都曾与龙族交谈,大法师也曾交谈。”
“我们在龙居诸屿看到的龙,”王说,“已丧失言语。喀布在世界造成的裂痕,从人与龙吸取力量。只有巨龙欧姆安霸前来找寻我们,与大法师交谈,叫他去偕勒多……”王停语片刻,眼神遥远,“即便是欧姆安霸,在死之前语言亦遭剥夺。”王再度转过头,脸上闪着奇异光芒。“欧姆安霸为我们而死,为我们打开进入黑暗之地的道路。”
众人皆安静片刻。恬娜恬静的声音打破沉默,“雀鹰对我这么说过……让我想想我是否记得他怎么说……他说,‘龙跟龙语是一体两面,龙不是学会古语,它就是古语。’”
“如同燕鸥即是飞翔,鱼儿便是泅泳。”黑曜缓缓说,“是的。”
恬哈弩聆听,纹风不动站在池边。所有人都看着她,她母亲脸上的表情是期盼,也是急切。恬哈弩别过头。
“怎么让龙与人说话?”王问,语气十分轻松,仿佛只是闲谈,但之后又是一阵静默。“嗯,”王又接道,“希望我们能了解。现在,黑曜师傅,刚好我们谈到龙,能不能请你谈谈那位前去柔克学院的女孩,因为只有我听过这事。”
“有女孩进了学院!”托斯拉嘲弄地咧嘴笑道,“柔克可真不一样了!”
“确是如此。”巫师说,对水手漫长、冷淡地看了一眼。“这是八年前的事。她来自威岛,假扮成年轻男子,想来研习魔法技艺。拙劣伪装当然没骗过守门师傅,但师傅还是让她进门,而且支持她。当时,学院由召唤师傅领导,就是……”他迟疑片刻,“就是我刚告诉你们,我昨晚梦见的人。”
“黑曜大人,请你告诉我们这人的事,”国王道,“是死而复生的索理安?”
“是的。大法师离开很久,毫无音讯,我们害怕大法师已过世,召唤师傅便运用技艺,查看大法师是否真的跨越石墙。他在那里待了许久,其余师傅开始担心,但他终究醒转,说大法师已成亡者,无法返回,命索理安回到人世,管理柔克。但不久后,龙便驮载活生生的雀鹰大法师与黎白南王前来……大法师再度离去,召唤师傅瘫软在地,仿佛毫无生命。药草师傅以技艺认定索理安已死,我们正准备将他下葬,他又有动静,还开口说他回到人世是为了完成必须完成的工作。因为我们无法选出新的大法师,召唤师傅索理安便开始掌理柔克学院。”他停顿片刻,“女孩来后,虽然守门师傅让她进屋,但索理安拒绝让她留在屋内,不愿与她有任何瓜葛,形意师傅将女孩带去心成林,她在树林边缘住了一段时日,与师傅一同在林里行走。形意、守门、药草三位师傅,及名字师傅坷瑞卡墨瑞坷相信,女孩前来柔克必有其因,本人或许一无所知,但她正预示或引领某种大事发生,所以他们保护女孩。其余师傅则服从索理安的看法,认为女孩只带来纷争与毁灭,应当赶走。我当时是学生,知道师傅间缺乏领袖,相互争吵,我们因而痛苦忧虑。”
“都只是因为一个女孩。”托斯拉说。
这次黑曜对他投注极冰冷的一眼:“是的。”半晌后,黑曜接续:“简而言之,索理安派我们去逼她离开岛上,她向索理安挑战,当晚相会柔克圆丘。索理安到场,以女孩真名召唤,命她服从。‘伊芮安’,索理安这么唤她,但她说:‘我不只是伊芮安。’一边说着,她开始变形。她变成……她换上龙的形貌。她碰触索理安,索理安躯体立刻化为灰烬,然后她爬上山。我们双眼看不清楚到底是如火燃烧的女子,还是有翼生物,但在山顶,我们很清楚地看到她,是龙,如赤红煞金的火焰。她拍击翅膀,飞向西方。”
黑曜语调变得清柔,脸庞满是回忆中的敬畏。无人说话。
巫师清了清喉咙。“在她上山前,名字师傅问她:‘你是谁?’她说不知道自己另一个真名。形意师傅问她,接下来她要去哪、是否会回来。她说要去西之彼方,向族人询问真名,但如果师傅呼唤,她会回来。”
沉默中,一个沙哑低弱,宛如生铁相击的声音发话。赤杨不明白那些字的意涵,却又听来熟悉,仿佛几乎能记起字词意义。
恬哈弩来到巫师附近,站在身边,伏身向他,宛如紧绷弓弦。说话的是恬哈弩。
巫师又惊又异,抬头看她,倏地起身,向后一步,然后克制说道:“是的,她就是这么说的:我的族人,比西方更西。”
“呼唤她,噢,呼唤她。”恬哈弩悄声道,对巫师伸出双手。巫师不禁再次向后退缩。
恬娜起身,对女儿喃喃问道:“怎么了,怎么了,恬哈弩?”
恬哈弩环顾众人。赤杨觉得自己仿佛是被她眼光穿透的鬼魅。“叫她来。”恬哈弩道。她看向国王:“你能召唤她吗?”
“我没有这种力量。也许柔克的形意师傅能……也许你……”
恬哈弩奋力摇头:“不行,不行,不行,不行,”她悄声道,“我不像她。我没有翅膀。”
黎白南望向恬娜,仿佛寻求指引。恬娜哀愁地看着女儿。
恬哈弩转过身,面对王。“先生,对不起,”她以低弱粗哑的声音僵硬说道,“我必须独处片刻。我会思考父亲所说的话语,试图回答他的问题。但我必须独处,请你允许。”
黎白南对她鞠躬,瞥向恬娜。恬娜立刻走向女儿,搂抱着她,两人从水池及喷泉旁阳光普照的小径离开。
四名男子再度坐下,数分钟无语。
黎白南道:“黑曜,你是对的。”然后对其余人说:“我告诉黑曜恬哈弩的一些事后,他告诉我龙人伊芮安的故事。我告诉他,恬哈弩还是孩子时,便召唤凯拉辛前去弓忒,以古语对龙说话,而凯拉辛称她为女儿。”
“陛下,这事十分奇异,这是个非常奇异的时代。龙是女子,而未受教导的女孩会说创生语!”黑曜受到深沉且明显的震撼与恐惧,赤杨发现这点,想着自己为什么感受不到如此恐惧。也许,赤杨想,是因自己所知有限,不知该如何害怕,或该害怕什么。
“但从前就有这些古老的故事,”托斯拉说,“你们在柔克没听说吗?也许你们的围墙把故事挡出去了。这些只是平凡人说的故事,有时甚至是歌谣。有首水手歌叫《贝里洛小妞》,歌里说有个水手在每个港口都会留下为他哭泣的漂亮女孩,直到一名漂亮女孩以赤铜双翼追向他的船,把他抓出吃掉。”
黑曜极端不耐地看着托斯拉。但黎白南微笑,说:“楷魅之妇……大法师的师傅,艾哈耳,又名欧吉安,告诉恬娜楷魅之妇的故事。她是名老村妇,过着村妇的生活。她邀欧吉安进小屋,请欧吉安喝鱼汤,说人与龙本是同族。她自己是龙,也是女子。欧吉安以法师之身,看到她是龙。
“黑曜,就如你所见到的伊芮安。”黎白南说道。
黑曜语调僵硬,只面对王说:“伊芮安离开柔克后,名字师傅让我们读最古老的智典中,以往一直语意不清的部分,只知道是在说既是人亦是龙的生物。还有两者间发生争吵或极大纷争。我们了解有限,这些内容仍不清楚。”
“我原本希望恬哈弩能解释清楚。”黎白南说,语调平稳,以致赤杨无法分辨,王是否已放弃,或依然希望。
一位头发灰白男子从小径上快步走来,是王的御林侍卫。黎白南转头一看,起身走去。两人低声交谈片刻,士兵踏步走开,王转回面对同伴。“有消息了,”他说,挑战语调再次出现。“黑弗诺岛西方出现大群飞龙,它们放火烧了森林,一艘近海船只的船员说,逃到南港的人告诉他们,瑞司贝城烧起来了。”
当晚,王麾下最迅捷的船舰载着一行人横渡黑弗诺湾,乘着黑曜扬起的法术风向前奔驰。船在拂晓来到欧恩山肩下的欧内法河口。自皇家马厩挑选的十一匹马同时下船,每匹都是腿长体健的良驹。在黑弗诺及偕梅岛之外,马匹难得一见,恬哈弩习于驴子,却从未见过马。在船上整晚,她多半都陪伴马匹与马夫,协助控制、安抚马儿。马匹血统纯正、教养良好,却不习惯海上航行。
众人在欧内法沙滩准备上马。黑曜对骑术一窍不通,马夫必须多方教导、鼓励,但王一上马,恬哈弩随即跟上。她把缰绳握在残疾手中,并未使用,似乎有别的方法与母马沟通。
骑士笔直向西,朝法力恩山脚快速前行。骑马是黎白南所能运用的交通方式中最迅速的,若是航行过南黑弗诺岛,会耗时过久。同行的巫师黑曜负责维持天候,清除道路险阻,保护大家安危——龙火除外。如果遇上龙,除了恬哈弩,他人都无抵抗能力。
前晚,黎白南与顾问及将官讨论后,很快得到结论:他丝毫无法对抗龙群,或保护城镇及田野不受攻击。弓箭无用、盾牌无用,只有最伟大的法师能够打败龙。他麾下并无此等人才,更不知现世有谁做得到。纵然如此,他仍必须尽力保护子民,除了试图与龙族谈和,别无他法。
黎白南前往恬娜及恬哈弩所住房间时,总管震惊万分:王应该召唤想见的人,命其到来。“王有所求时,另当别论。”黎白南道。
黎白南告诉前来应门、十足惊讶的女佣,前去询问是否能与雪白女士及弓忒之女谈话——王宫及城里人们都如此称呼两人。两人跟王一样真名公开,但这种行为如此少见,更违背规律、传统、安全与仪节,以致人们虽然可能知晓两人真名,却不愿直称,宁可绕个弯。
进房后,他简短报告新消息,说道:“恬哈弩,在整个王国中,或许只有你能协助我。如果你能呼唤这些龙,如同你呼唤凯拉辛;如果你有控制它们的力量,若你能与它们交谈,询问为何要攻击我的子民,你愿意吗?”
年轻女子一听这话,便向后退缩,转向母亲。
但恬娜不肯庇护她,静立不动。一会儿后,恬娜道:“恬哈弩,很久以前我便对你说过:王对你说话时,你要回答。你当时还是个孩子,所以没回话。你如今已不是孩子了。”
恬哈弩自两人身边退开,像孩子般低垂着头。“我无法呼唤他们,”她以低弱、粗糙的声音说,“我不认识他们。”
“你能呼唤凯拉辛吗?”黎白南问。
恬哈弩摇摇头。“太远了,”她悄言,“我不知道该朝哪里。”
“但你是凯拉辛的女儿,”恬娜说,“难道你无法与这些龙沟通吗?”
恬哈弩悲惨地回答:“我不知道。”
黎白南说:“恬哈弩,如果有任何一丝机会,它们愿与你交谈,或你能与它们交谈,我恳求你把握这个机会。因为我无法对抗,也不通晓其语,我该怎么向只需一口气、一个眼神就能摧毁我的巨兽询问它们的要求?你愿不愿为我、为我们开口?”
恬哈弩沉默,然后以低微到几乎听不见的声音说:“愿意。”
“请准备与我同行。我们午后第四小时出发,我的人会带你上船。我感谢你。恬娜,我也感谢你!”黎白南说,握住恬娜的手须臾,没很久,因为出发前,他有许多事务必须处理。
黎白南匆忙赶到码头已稍迟,以斗篷遮头的纤细身影站在码头上。最后一匹马正喷着气,僵着四腿,抵死不愿上船板。恬哈弩似乎在与马夫讨论,之后,她握着马勒,对马说了几个字,便一同安静上船。
船像又小又挤的房子。近午夜时,黎白南听到两名马夫在后甲板上小声交谈。“她是天生好手。”一人说,声音较年轻的另一人道:“她的确是,但她长得真可怕,不是吗?”第一人道:“如果马不在意,你有什么好在意的?”而另一人回:“我不知道,但我就是在意。”
此时,一行人从欧内法沙滩骑到山脚,道路略为宽广,托斯拉便策马与黎白南并行。“她要为我们翻译,对不对?”托斯拉问。
“如果她可以。”
“那她比我想得还勇敢。如果她初次与龙交谈就发生这种事,那很可能再发生。”
“此话怎讲?”
“她被烧个半死。”
“不是龙烧的。”
“那是谁?”
“她出生时和她在一起的人。”
“怎么有这种事?”托斯拉面孔扭曲。
“流浪汉,小偷。她那时只有五、六岁。不管她或他们做了什么,最后就是她被打得昏迷不醒,然后被推到营火中。我想他们以为,只要她死了或濒死,整件事就会当成意外。他们逃掉。村民找到她,恬娜收留她。”
托斯拉抓抓耳朵。“这故事真显出人性善良的一面。所以她也不是老大法师的女儿?但他们说她是龙一窝的,又是怎么一回事?”
黎白南跟托斯拉共同航行过,多年前更在索拉一役并肩作战,知道托斯拉勇敢敏锐、冷静沉着。托斯拉的粗俗刮到他时,他只责怪自己皮薄。“我不知道他们是什么意思,”黎白南和缓答道,“我只知道,龙叫她女儿。”
“你那个柔克巫师,那个黑曜,急着说他在这事儿上毫无用处。但他不是会说古语?”
“是的,只要几个字,就能把你烧成灰烬。我想他还没这么做,是因为尊重我,不是你。”
托斯拉点点头:“我明白。”
他们整天以马匹能保持的最快速度奔跑,晚上来到小山镇,好喂食马匹,让马休息,骑士也能在各样不舒适的床上睡一觉。不惯骑马的人发现自己连路都走不了。那里的居民未曾听说龙,只知道一群富有陌生人突然出现,以金银换取燕麦及床铺,整件事的灿烂及惊恐令他们难以负荷。
拂晓前,骑士离开。欧内法沙滩距瑞司贝约近百哩。第二天,要爬上法力恩山脉的低矮垭口,从西边下山。叶耐为黎白南最信任的军官之一,他骑在众人前方,托斯拉殿后,黎白南则带领几位主要成员。清晨前的沉闷静默令他半睡半醒地以小跑步速度策马前进,之后被迎面一阵马蹄惊醒。叶耐返回,黎白南抬头望着叶耐手指的方向。
一行人正走出开阔山坡顶上的树林,透过清晰半亮天光,可一路看到垭口,两侧暗黑高山堆挤多云日出清晨的暗红光芒。
但他们正面向西方。
“那比瑞司贝还近,”叶耐道,“大约十五哩。”
恬哈弩的母马虽娇小,却是最好的马,坚持应该领导众人,恬哈弩若不制止,马会一直推挤超前,直到队伍前头。黎白南拉停大马,母马立刻上前,恬哈弩因而在黎白南身侧,看着所望方向。
“森林烧起来了。”黎白南对她说道。
黎白南只看得见有疤痕的半边脸,因此她似乎盲目凝视,但恬哈弩看见了,握着缰绳的爪手颤抖。烧伤的孩子害怕火焰,他心想。
什么样的残忍、懦弱的愚蠢念头,让他对这女孩说:“来跟龙说话,解救我的危机!”将女孩直直带入火里?
“我们回头。”黎白南道。
恬哈弩抬起完好的手,指着。“你看,你看!”
火堆中的一点火星、一点余烬,从黑线般垭口上升,鹰形火焰翱翔,一头龙笔直飞来。
恬哈弩直直从马磴上站起,发出尖锐、沙哑的呼喊,仿佛海鸟或鹰隼尖叫。但她喊的是:“玫迪幽!”
巨兽以可怕的速度贴近,修长细薄的双翼几乎慵懒地拍击,失去火光的映照,在渐亮天光中看来仿佛是黑或铜色。
“拉好你们的马。”恬哈弩才以黯哑的声音说完,黎白南的灰色阉马便看到龙,激烈震动,挥摆着头向后倒退。黎白南控制住马,但身后另一匹马发出惊恐嘶叫,他听到一阵杂沓及马夫声响。巫师黑曜跑上前来,站在黎白南马边。一群人在马上,或在地上,驻足看着龙来临。
恬哈弩再度喊出那词。龙飞转个弯,减缓速度,在约五十呎外空中打住、悬停。
“玫迪幽!”恬哈弩呼唤,而回应像延长的回声传来:“玫—迪—幽!”
“那是什么意思?”黎白南俯身向黑曜问。
“姐妹,兄弟。”巫师悄声道。
恬哈弩下马,把缰绳往叶耐一丢,朝龙悬停的小坡走去,龙的修长双翼如鹰隼快速短促拍击,但那对翅膀合计有五十呎宽,拍打时发出大鼓或铜器撞击的喀啦声响。她靠近时,一小卷火从龙细长、利牙大张的嘴冒出。
她伸出手。不是纤细的褐色手,而是烧伤的那支爪手。手臂及肩膀上的疤痕令她无法完全举起,仅能与头同高。
龙在空中微微降低,俯下头,以干瘦、开展、覆有鳞片的长鼻碰触恬哈弩的手。像支狗,或是支动物在欢迎、吸嗅,黎白南心想,也像老鹰飞降手腕,像王对女王致敬。
恬哈弩与龙各以铙钹般的声音短暂说了几句。又一阵交谈,静默,龙继续发话。黑曜专注听着。再次交谈。一抹烟从龙的鼻孔冒出,女子残疾、萎缩的手僵硬、尊贵地一比,很清晰地说了两个词。
“带她来。”巫师悄声翻译。
龙用力拍击翅膀,低下长长的头,嘶了一声,再度说话,然后跃入空中,高掠过恬哈弩,转身,盘旋,飞箭般笔直朝西飞去。
“龙称她为至寿者之女。”恬哈弩静止站立,看龙离去时,巫师悄声道。
恬哈弩转身,在灰色的晨光下,在辽阔山林前,看来渺小脆弱。黎白南翻身下马,急行到她面前,以为她会精疲力竭、惊恐万分,因而伸出要协助她行走,但她微笑。她的脸庞,半恐怖半美丽,带着尚未升起的太阳红光亮起。
“它们不会攻击了,会在山里等待。”恬哈弩说道。
她终于环顾四周,仿佛不知身在何处,黎白南扶住她手臂,她允许,火焰及微笑在脸上徘徊不去,步伐更是轻盈。
马夫拉着马匹,马已开始嚼食满滴露珠的青草,黑曜、托斯拉及叶耐围绕恬哈弩身旁,尊敬地保持距离。黑曜说:“恬哈弩女士,我从未见过如此勇敢的行为。”
“我也是。”托斯拉说。
“我很害怕。”恬哈弩以不带感情的声音说,“但我称呼他兄弟,而他称我姐妹。”
“我无法了解你们所说的一切,”巫师说,“我对古语的了解不如你。你能否告诉我们,你们说了些什么?”
她缓缓开口,眼睛朝着龙飞去的西方。随着东方逐渐明亮,遥远的暗红火光亦淡去。“我说,‘你们为什么燃烧王的岛屿?’”它说:‘该是我们得回岛屿的时候。’我说,‘至寿者要你们用火焰来取得吗?’它说,至寿者凯拉辛与欧姆伊芮安已去到西之西处,乘驭异风。留在世界之风的年轻龙说人类背誓,盗占龙的土地。它们告诉彼此,凯拉辛永远不会回来了,它们再也不愿等待,要将人类赶出所有西方岛屿。但最近欧姆伊芮安回来了,正在帕恩,我叫它请伊芮安来。它说,伊芮安会来找凯拉辛的女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