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昭没想到,她会认自己作主人,神色微诧。
她上前一步,将绿俏扶起,温声道:“我不过是个闺阁女子,自身尚且难保,又如何能护得住你。不如……”
“绿俏不求娘子庇护,只望能与娘子在这尘世中做个伴,时刻警醒自己,心存善念,不媚权势,堂堂正正做个人,纵是死了,亦无悔来人世这一遭。”绿俏颤声道。
秦昭闻言,想到她在梦中的境遇,心里顿时生出许多怜惜:“既要堂堂正正做人,日后便不可再自轻自贱,莫再说为奴为婢这种话。我允了你,只一样,以后我们并非主仆,而是姊妹。”
“姊妹……”绿俏脸上尽是震惊之色,屈膝便往下跪:“我、我不过是个下九流的青楼花娘,实不配做娘子的姊妹,若被人知道,坏了娘子清誉,我……我……”
“我说能便能。”秦昭止住她的动作:“这几日你暂且留在兰陵侯府养伤,待风波平息,我便接你去妥当的地方安置。”
绿俏见她意已决,知道她不会轻易改变主意,只得暂且应下,说出令牌下落:“舍弟懂些粗浅的拳脚功夫,在万宝楼做打杂伙计,我让他将令牌藏在万宝楼里,嘱咐他没有我的允许,万不能带出万宝楼。他平日吃住都在万宝楼,明日便是他归家之日,若他知晓我身死的消息,定会去找王通……还请娘子想法子拦住他。”
“万宝楼?”宁宣眼底划过赞赏之色。
见秦昭茫然的目光,便温声解释道:“万宝楼表面是卖古玩字画的地方,实则是京城买卖消息的地方,掌柜名叫万青云,背景深不可测,手里握着不少各府的秘辛,轻易无人敢招惹他们。她弟弟既能进万宝楼做事,看来还是有些非凡之处。令牌放在万宝楼,也确实是个极妥帖的去处,就算被王通知道,轻易也不敢闯进万宝楼取东西。”
秦昭眸色一深。
若没记错,谢玉让刘太医带话时,便提到过“若有事可去万宝楼找他”。
可是,她却对万宝楼毫无印象。
足以见得万宝楼定与璃王也有些关系。
“此事我会想办法。”秦昭对绿俏道:“若见到令弟,可有信物作为凭证让他相信我?”
绿俏点头,方才在换衣裳时,她已经找婢女要来丝络,当即打了半个形状繁复的络子出来,交到秦昭手中:“这是以前我还是良家子时,打络子卖钱琢磨的花样,良儿定然识得。”
秦昭收下络子,嘱咐她好生休养,这才与宁宣一起离开了小院。
不知不觉间,外头已是繁星点点、明月高悬,兰陵侯府四处已挂起了灯笼。
秦昭毕竟是未嫁之身,天黑还留在宁府属实不妥,她还记挂着留在雪凝斋为她打掩护的丫头们,便朝宁宣告辞。
“我已命人在门外备好马车,我送你回去。”宁宣手里提着风灯,并肩走在她身侧,为她引路。
秋夜宁静,夜风微凉,秦昭难得静下心来,边走边向宁宣询问那匕首的来历。
提起匕首,宁宣神情一肃,慎重地道:“此乃谢氏家传之物,赤玉为柄,上刻蟠螭纹,名曰赤螭,历来皆由谢氏家主掌管,价值连城,绝无可能流落到黑市中,你究竟是如何得的?”
“替一位贵人办事,对方送的谢礼。”秦昭含糊地道:“那世子可知道,谢氏如今的家主叫什么,是何样貌?”
宁宣想了想,回答道:“谢家自先皇后故去后,已避世十年,听闻家主谢云天年事已高,如今谢家诸事皆由陈国大长公主的幼子谢怀安打理,谢怀安乃大长公主老来得子,娘胎里便带有心疾,体弱多病,极少出现在人前,无人见过他的相貌,只知道他已逾弱冠之年,约莫有二十五六岁。”
提到陈国大长公主,秦昭总算有些印象。
陈国大长公主乃太宗幼妹,嫁给谢家家主的胞弟谢云生为妻,一直在封地陈州居住。
谢家一族避世隐居便就在陈州。
若细算起来,璃王唤陈国大长公主为姑奶,那么谢怀安,便就是璃王的表叔。
“世子可听说过谢玉这个人?”秦昭好奇地问。
宁宣忖度着道:“谢怀安别号‘玉公子’,不就是谢玉吗?谢家除了这一位,也无人敢用‘玉’字作名,毕竟要避一避海州那位殿下。”
秦昭万万没想到,谢玉竟真的是如今谢氏家主。
可是,他在梦里武功奇高,怎么看都不像是个病秧子。
“这位家主……当真体弱多病,患有心疾吗?”秦昭疑惑地问。
“那是自然。”宁宣温声解释道:“二十多年前,因为谢怀安的心疾之症,陈国大长公主遍请天下名医去陈州为他医治,就连神医苏老都曾在陈州开馆坐诊,正因如此,陈州才成了大楚的‘药都’,苏老曾断言,这位家主恐活不过而立之年,现在算算,大约还有四五年的光景了。”
秦昭一时有些唏嘘,没想到这一位不仅是个病秧子,还是大楚最有名的病秧子。
是不是因为在现实里被病体拖累有心无力,才会在梦里那般勇猛?
也是有些可怜。
她怎就对这人半点印象都没有呢?
想必,前世他与璃王的关系匪浅,她才会连他这个人也不记得了。
两人说话间,不知不觉已经走到了侯府门口。
两辆马车一前一后静静停在侯府门前。
前面那辆马车,紫檀木的车体宽阔高大,套在两匹乌云踏雪的宝驹身上,一眼望去便让人觉得贵气逼人。
与它相比,后面那辆秦昭从凤来客栈乘来的青布马车,便显得过于朴素了。
大福就站在后面那辆马车旁,一见到秦昭,便使劲朝她使眼色。
秦昭尚还没明白她是什么意思——
便见一个眉目清秀的青衣小厮,从前面那辆马车旁朝她走了过来。
“影……六?”秦昭一脸懵然地眨了眨眼,不确定地唤出来人的名字。
影六神色一松,见她男子装扮,笑着道:“郎君,家主已经等候多时了,还请郎君上车。”
“等我?”秦昭诧异地问。
影六重重地点了点头,看着她的目光不觉透出几丝同情。
等了足足一个时辰。
上次敢让主上等这么久的人,坟头的草都已经有他这么高了。
“这位是……”宁宣询问地看向秦昭,脸上尽是疑惑。
秦昭如今既已知道谢玉身份,头皮有些发麻。
尤其是,现在并不在梦里,对方突然来兰陵侯府找自己,属实有些不妥。
只是先前在梦中,因得他相救,她曾主动承诺过有用得着她的地方,定万死不辞……
“是……是一位故友,找我有事。”
秦昭清咳一声,不待宁宣再开口,赶忙又道:“天色已晚,世子不必相送,我与故、故友议完事,便就回府去。”
宁宣看了看那辆马车,又瞧瞧气度不凡的影六,面上疑惑更甚。
只是,秦昭既如此说了,他也不好多说什么,便道:“那你路上小心。”
秦昭闻言,松了口气,忙朝他揖礼告辞,又示意大福坐马车跟在后头,这才在宁宣的注视下,硬着头皮上了前面那辆马车。
车帘掀开,车厢里古朴雅致,临窗的小几上,点着一盏油灯,角落的红泥小火炉里,汩汩煨着茶汤,馥郁的茶香扑面而来,驱散了脸上的寒凉。
谢玉倚坐在铺着狐皮的长榻上,修长的指骨微曲,轻抵着英挺的眉梢,正在闭目养神。
他随意穿了件玄色绣金雪色滚边的鹤氅,墨发披散着,只用一根白玉簪固定,俊美冷邃的五官,因着烛火的映照,有种寒玉般的质感,如雪山之巅的一轮孤月,让人觉得遥不可及、高不可攀。
秦昭屏住呼吸,小心打量着他。
就……看着好像还挺健康的。
“贵人漏夜前来,不知有何吩咐?”她放下车帘,低声问道。
萧珏未曾睁眼,搭在小几上的指骨随意叩了叩,示意她坐下。
秦昭知道他不喜人多礼,便小心在他对面坐了下来。
马车似有感应一般,缓缓开动。
在寂静的深夜,“嘚嘚”的马蹄声和木质车轮的辘辘声格外清晰。
见他迟迟不开口,秦昭忖度几息,将袖中的匕首拿出来,放到小几上。
“这赤螭实在太贵重了,小女无功不受禄,还请贵人收回吧。”她诚恳地道。
萧珏掀开眼帘,黑眸沉沉:“你把它送去兰陵侯府,便是为了打探我的身份?”
被他这么注视着,秦昭莫名有些不安,长长的眼睫颤了颤,点点头。
她有心想问,他怎知自己将匕首送去兰陵侯府——
再一想到,万宝楼也是他的产业,以万宝楼的能力,各府怕是皆有暗桩,知道这些也不足为奇,便解释道:“贵人屡次相救,又送如此大礼,小女心下忐忑,所以才……”
萧珏的神色回暖些许:“想知道什么,当面问我便是,何须去问不相干的人。”
未婚夫婿,又怎会是不相干之人。
秦昭动了动唇,到底也不敢出言顶撞。
她只想赶紧结束这场会面,便下意识捡好听的说:“您贵为谢氏家主,日理万机,夙夜寒凉,还需保重身体才是。若有用得着小女的地方,差人告诉一声便是,怎能劳您这么晚还亲自跑一趟……小女打小也有心疾,常被阿娘告诫不能挑灯熬夜,贵人不如早些回府安置,有事明日说也不迟。”
秦昭努力让自己的语气听上去温软又诚恳,一双眼眸认真注视着对方,神色间尽显拳拳关切之意。
这套表情她信手拈来,如行云流水般自然,就仿佛已经做过了千百遍。
萧珏看着她眼中流露出与前世一样的关切之情,原还很是受用。
直到听见最后一句,眸色骤深。
他简直气笑了。
“你说我有心疾……你也有‘心、疾’?”他咬牙切齿地问。
作者有话要说:小骗子要翻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