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周天光大亮,秦昭发现自己再次置身于温泉湖水之中。
不远处还是那座芙蓉殿。
却与秦崇梦中的截然不同。
琉璃瓦在阳光下闪耀着灼灼之光,朱红的门窗敞开着,隐约能瞧见里面错落摆放着黄花梨的架子,架子上叠放着不少颜色浅淡的衣衫,白玉瓷瓶里插着新鲜的花枝,纯白的鲛纱帐幔层层垂落,随风起舞……
庄严雍容的宫殿,不知为何忽然变成了琼楼仙居般的……浴堂。
就连眼前男人那张锋利俊美的面容,被湖面升腾的热气氤氲着,也都有了几分不真实的柔和感。
秦昭只觉得眼前这个画面,看上去有些眼熟。
“听闻,你要与宁宣结亲?”
男人双手撑在她身后的白玉栏杆上,强势将她锢于两臂之间,寒潭似的黑眸,深不见底,带着危险迫人的气息。
宁、宁宣?
秦昭不知他为何突然提及宁宣。
“是、是……”秦昭吐出这两个字,敏锐发现对方眼底卷起寒意,不觉紧张起来:“是打小便定下的亲事。”
“哦?”对方低哑的嗓音多了些循循善诱般的温和:“这么说,你并不心悦他?”
秦昭抿唇,无声轻咬着唇瓣,没有回答。
她“心悦还是不心悦自己未婚夫婿”这种问题,哪怕是在梦里,都没有必要,也不该与眼前这个毫不相干的男子拿出来讨论。
只是,她不知道的是——
没有否认,在萧珏看来,便就是承认的意思。
她果然不喜欢宁宣。
萧珏神色微霁,暗哑的嗓音在她耳畔旖旎低喃:“你说……若被宁宣知道,你与我在梦中如此……”
“我与贵人清清白白。”秦昭偏过头去,避开他在自己耳侧的呼吸,急忙撇清关系:“我知贵人方才是为了保护我,才会那样……就算宣郎知道,也……也绝不会怪我的。”
宣郎。
呵,好亲昵的称呼。
萧珏的眸子瞬间如泼墨般浓黑。
“清白。”他指了指秦昭一直抵在他胸膛的手,轻嗤:“你管这叫清白?”
秦昭低头看去,不知何时温泉水已将两人单薄的里衣打湿,而她的手因为一直抵着他,掌心正紧贴在他劲实有力的肌肉上……
“我……我不是故意的。”秦昭急忙收回手,可却因为用力过猛,脚下一滑——
猝不及防间,她的手虚抓一下,攀住他的肩膀才堪堪站立。
而两人的距离,也因此十分不合时宜地……贴得更近。
“嗡”的一下,秦昭只觉得全身的血液都直冲上脑门。
温软入怀,萧珏眸底的阴霾总算消散一些。
他磨牙道:“你那个宣郎,果然大度开明。”
秦昭恨不得找个地洞钻进去。
可这毕竟是意外,摸也摸了,又不是真心想摸。
她深吸口气,强自镇定,将身体重心倚在身后的白玉栏杆上,确保不会再出“意外”,这才收回手,暗暗把袖中的暖玉握在掌心。
“承蒙贵人再次相救。”她硬着头皮道谢,试图转开话题,一本正经地道:“大恩无以为报,日后贵人若有用得着小女的地方,小女定当尽心竭力,万……”死不辞
“你来秦崇梦里做什么。”萧珏不愿听她说“死”字,忽然开口,截去她的话头,身子也放开对她的桎梏,散漫倚在她左侧的栏杆上。
见他神色又恢复了先前的矜贵漠然,秦昭心下一松,正打算编个理由敷衍过去。
却忽然看见他伸出手,掌心向上,随意朝远处曲了下食指。
不过几息之间,一件长袍便从殿中的架子上飞出来,落在了他的掌心。
整个过程宛如九天上的仙人,在施展仙法一样。
秦昭不由睁大双眼。
梦境里的一切,都能被梦境之主掌控,按理说这没什么稀奇。
可是,在完全清醒的状态下,营造出一个如此真实的梦境空间,还能这般轻易的隔空取物,需要强大的意念支撑才能做到。
她从没见过,也自愧弗如。
直到那人掌心的衣袍,被他随手覆在她的身上,秦昭总算回过神来。
那是一件男式外袍,有清冽的松木香气,和安魂香的气味有些相似,是他的衣物。
秦昭垂眸看着长袍,心底有些犹豫。
不穿,她身上的衣裳已经被撕破了,确实不太雅观。
穿的话……
萧珏见她一动不动,冷淡地提醒道:“秦崇身上有安魂香的气味,别告诉我,你是无意闯进来的。”
被他发现了。
秦昭头皮一紧,局促披上外袍,将自己紧紧裹住,忖度着回答:“我……我原本只想弄明白,他为何要派人指使曹玉海假扮水匪,坏我名节,日后也好小心行事,莫要犯他的忌讳。瞧今晚这阵仗,他应是恨极了我,他在梦里杀人,四处寻我,就是想用最极端的方式威胁我,让我再不敢将他的梦告诉别人。”
秦昭说这些,虽不是自己入梦的真实目的,却也并非虚言。
正因幼时她曾将秦崇梦中之事告诉爹娘,才会被他发现自己有穿梦能力,他才特地去找高人,在雪凝斋放镇魂安神之物进去。
“此人心思歹毒,手段狠辣,方才他没看见你的脸,今夜之事也就不会怀疑到你头上。”萧珏嘱咐道:“只是日后,你轻易莫再去招惹他,更不要再进他梦里。”
秦昭垂下眼帘,明知不该与他说这些,却还忍不住道:“可这些年我一直住在宣州,初上京便被他这般对待……就算不去招惹他,他又怎会轻易放过我。”
萧珏曲起指骨,轻敲眉心。
活过一世,他怎会不知秦崇对她的算计。
可现如今,他们两房并未分家,他只担心打老鼠伤了玉瓶。
更怕的是——她像前世那般不计后果,冲动行事,丢了性命。
“若你当真想对秦崇做什么,可以叫上我,莫像今日这般单独行动,若因此丢了小命,得不偿失。”他意有所指地道。
秦昭猛地抬眼,转头看向他,晶亮的眸子难掩惊喜:“贵人可是与秦崇有仇?”
她越想越觉得有这个可能,若没仇,也不会穿到秦崇梦里来。
若果真是这样,那她岂非平白多了个身份强大,能力出众的盟友?
“你待如何?”萧珏眉眼微扬,玩味地道。
秦昭看着他英挺的眉眼,和周身危险气场,才猛地记起他姓谢,是璃王的表亲——
方才的惊喜便如同被针戳破的球囊,“嘭”的一下,化为乌有。
“没……没什么。”她收回视线,转过头来,耷拉着脑袋,无声捏紧了手心的暖玉。
萧珏原以为她会如前世那样,像只小狐狸般闪着眸子,求他做她的盟友。
却没想到——
这一世的她,竟连试都不愿意试,直接缩回了壳里。
萧珏脑中无端想起白天,她与宁宣在马车上说笑的情景,眸色瞬间一沉。
“你既知道秦崇不会放过你,还打算嫁到兰陵侯府去,宁家不日便有血光之灾……”
他站起身,走到秦昭面前,修长的手指捏着她的下巴,抬起,紧睇着她的双眸,压迫感十足地问:“他们自顾不暇,难不成你还妄想宁宣到时能护住你不成?”
秦昭不知他为何突然又提起宁宣。
可他这般强势又轻蔑的质问,让她心底极不舒服,明知不该反驳,却忍不住开口道:“嫁鸡随鸡,嫁狗随狗,若宣郎护不住我,便随他一起死了就是,总归是我们夫妻间的事,又与贵人何干?”
眼见对方眼底卷起前所未有的风暴——
她狠狠集中意念,感受到掌心的暖玉开始发烫,索性又道:“贵人与其操心小女的私事,倒不如好好想想,既将秦崇视作仇人,日后要与璃王殿下如何相处,璃王可是将秦崇奉为上宾,看重得很呢!言尽于此,望贵人善自珍重。”
说罢,秦昭只觉得一道暖流顺着脉搏直冲眉心,强烈的晕眩感瞬间将她包围……
萧珏看着怀里化作星光的女人,心底翻滚着极致的怒意让他撑在白玉栏杆上的指骨,绷起了青筋。
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夫妻间的事,还要一起去死。
很好。
他记住了。
等大婚那天,他定要让她一字一字,用他要求的方式,重新说给他听。
再睁开眼,外面已是天光大亮。
秦昭坐起身,只觉得后背冷汗淋漓,有种劫后余生的庆幸。
方才,她确定、一定、以及肯定,彻底激怒了那人。
她现在只希望,从今往后无论是现实还是梦境,都不要再与他见面才好。
否则,她真的很难保证,自己这条小命,能活着从他面前离开。
“三娘,你醒了。”绿棠带着春棠、雪棠端着梳洗的物什从屋外进来,笑着道:“方才蒋妈妈打发人来问娘子喜欢什么花,今早侯爷上朝时,还特地交代夫人要给咱们院子添些时鲜的花儿来呢,说是利于娘子养病。”
秦昭瞬间明白,秦崇昨夜来雪凝斋,定是看见埋那些东西的地方被松了土,才会教人送新的过来。
大福走进屋里,正好听见这话,不安地问:“娘子,是不是侯爷发现了什么?要不要奴婢再把东西填回去?”
“不必。”秦昭沉吟几息,吩咐道:“让陆掌柜做几个一模一样的送来。”
东西既已挖出来,若再填回去,反而欲盖弥彰。
那些东西看着像上了年头的,做几个假的应该起不了什么作用,留着以备不时之需。
反正,她若想穿梦,偌大的侯府,找个地方睡上一觉,总是不难,无须非得歇在雪凝斋。
有了昨晚的教训,以后她要更加小心谨慎才是。
待秦昭用过朝食,不仅花匠们送来了时鲜的花盆,秦崇特地从宫里请的太医,也提着医箱来到了雪凝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