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度醒来,秦昭置身于烛火通明的街口。
“呦,郎君,莫急着走啊,妾还未与郎君喝交杯酒呢……”
“……去把翠兰给爷叫来,爷今晚要好好疼她……”
这是京城夜里最热闹的青楼花坊,两排看不到尽头的高楼上,无数绯红的灯笼在夜风中肆意飘摇着。
空气里弥漫着浓郁的脂粉香气,处处都能听见花娘与恩客的调笑声,和丝竹靡靡之音。
秦昭摇着折扇,微微一笑。
她初见曹玉海时,便从他那身满身铜臭的装扮,和轻浮的举止中,瞧出他定是个沉迷声色犬马之辈。
就算做梦,大抵也就是青楼、赌坊这种地方。
所以她才会提前扮作男子入梦。
秦昭走进最热闹那处花楼,果然看见曹玉海正坐在堂中,被一群花娘簇拥着,左拥右抱喝着花酒,好不惬意。
她刚一进门,便引起了曹玉海的注意。
“哎呀,这是哪位贵人府上的小衙内,模样生的这样俊,是想迷死咱们迎春楼里的小娘子们呐!”花枝招展的老鸨捏着帕子迎上来,好生打量秦昭一番,朝堂子里喊道:“女儿们都快出来迎贵客啦!”
话音落下,围在曹玉海身边的花娘们纷纷起身,搔首弄姿朝迎了上来。
因是在曹玉海梦里的缘故,堂子里的花娘大都是面目十分模糊之人,唯有老鸨和曹玉海怀里那两个,容貌很是清晰。
根据秦昭以往的经验——
老鸨对她这么主动,定是曹玉海在梦里意识的分身,来试探她的。
秦昭随手从袖袋里摸出一锭金灿灿的元宝,扔进老鸨怀里,趾高气扬地使唤:“本衙内有事要找曹玉海,你们统统退下。”
老鸨暗中掂了掂金元宝,货真价实沉甸甸的,瞬间眉开眼笑,福身千恩万谢地夸赞一番,招呼着围上来的花娘们退了下去。
秦昭走到曹玉海对面坐下,展开扇子摇了摇,睇着他问:“听闻你把定西侯的事儿办砸了,被人抓起来了?”
经她这么一提醒,曹玉海打了个寒颤,这才想起来,自己已经被抓的现实。
他警惕地望着秦昭。
许是他察觉到眼下的场景不大对头,周遭的一切随着他意识的起疑,瞬间仿佛被凝固了似的,整座迎春楼的丝竹声戛然而止,就连依偎在他怀里吃酒的花娘,也定在那里,眼睛直勾勾盯着秦昭。
不过转息的功夫,秦昭便觉得似有无数的视线,从四面八方而来,警觉地窥视着她,带着浓浓的敌意。
这是梦境之主察觉到有闯入者时的反应。
让梦境之主意识到场景有异,对于秦昭这样的闯入者来说,是十分冒险的举动。
一旦对方察觉到这是在做梦,只需要他动动意念,发挥想象,就能把她轻易杀死——
场面就会变得十分危险。
就如同当初在崔夫人梦境里,那些突然凭空出现,从天而降的火球一样。
倘若火球落在秦昭头上,虽不至于真的杀死她。
可她身处梦境之中,在感受上,也跟经历一场真实的天灾死亡差不多了。
“你是什么人?”曹玉海眯着眼睛,戒备地问。
秦昭身子微微前倾,高深莫测地回答:“本衙内自然是能救你狗命的人。”
“救我?如何救?”
曹玉海将信将疑,只是在意识上,却对秦昭的敌意稍稍放松了些许。
随着他的放松,停滞的丝竹声,和花娘们的调笑声再度响起,连同他怀中的女子,也柔若无骨地半撑起身子,抿着杯里的酒,挑着媚眼瞧着秦昭。
秦昭淡淡一笑,合上扇子,拿起酒壶将面前的杯盏斟满,又用扇骨将杯盏推到曹玉海的面前:“只要你告诉我,定西侯派去与你接头的人是谁,指使你劫船之事的信物凭证,被你藏在何处。拿到东西,我自会让京兆府的人放了你。否则……”
“你与秦家有仇?”曹玉海打断她的话,眼底阴晴不定,忖度着试探:“只有仇人才会想拿捏住秦家的把柄,才会想要我手上的东西。”
“你很聪明。”秦昭笑着点头,抖开扇子摇了摇:“本衙内就喜欢跟聪明的人打交道,我与秦崇确实有仇。”
“可你却不怎么聪明。”曹玉海阴狠地道。
随着这声话落,周遭的环境登时一变——
莺歌燕舞的迎春楼,瞬间变成冰冷幽暗的深牢刑狱,耳畔那些花娘与恩客靡靡的调笑声,也顷刻化作牢狱深处凄厉的惨叫求饶声。
秦昭只觉得手腕和脚踝一紧,低头一看,发现自己已被人用铁链绑在了刑具上。
面前的桌子变成了盛满热炭的炼炉,烧红的烙铁正在炭火中炸起嗞嗞作响的铁花。
秦昭心里一沉。
突然转换场景,是梦境主在梦里意识苏醒的征兆。
待他真正发现自己在做梦,她的处境就危矣。
“是兰陵侯世子派你来的?”
曹玉海拿起烙铁,将烧红的那端朝秦昭的左脸贴近,直到距离她脸皮寸许,才堪堪停住。
他狞笑道:“他要把老子送进京兆府,还派你这个毛都没长齐的小子来套老子的话,是想让老子亲手把罪证交给他?把老子当猴耍!”
“区区一个兰陵侯世子,也配让本衙内替他办事?”秦昭强自镇定,竭力维持面上的平静:“秦崇手下从不养蠢货,你替他办砸了两桩事,你有没有想过,秦崇会怎么对你?”
曹玉海瞳孔一震,似想到什么,拿着烙铁的手不觉颤了颤。
秦昭见状,绷紧神经,暗暗加了把劲:“秦崇生性多疑,你所做之事是他的机密,宁宣把你送进京兆府,他会不会担心你会出卖他?在秦崇眼里,只有死人才能守住秘密,我敢保证,你进京兆府后,不出三日,曹家就该替你收尸了。”
“你究竟是谁?是谁派你来的?”曹玉海色厉内荏地问。
只是他手上的烙铁不进反退,离秦昭的脸庞远了寸许,显然内心已经动摇。
秦昭下巴微抬,俾睨地盯着他的双眼:“你可知道先帝之子璃王殿下?秦崇惹了殿下不快,殿下不想让他好过,才派本衙内来找你。若你识相点,殿下心情好或许能救你一条狗命,否则……你可承担得起得罪璃王殿下的下场?”
“璃……璃王?!”曹玉海面露惊惧之色。
不过呼吸之间,秦昭只觉得紧束的手脚一松,再抬眼时,她竟神奇地与曹玉海对掉了位置!
此刻曹玉海被铁链束了手脚,牢牢钉在刑具架上。
而秦昭,则手持烙铁,压迫感十足的站在了他的对面。
梦境之中,所有的一切,随时会随梦境主的意识而改变。
此刻会出现这样离奇的变化,皆因曹玉海意识到可能会得罪璃王,心生恐惧,下意识产生的联想。
秦昭有些唏嘘,不得不说,萧珏恶名在外,大楚人人皆知璃王暴虐嗜杀,残忍无情,在关键时候,祭出他的名头,确实好使。
“璃王远在海州,你、你如何证明你是他的人?”
事关性命,曹玉海也不敢马虎,紧盯着秦昭的脸,不放过任何蛛丝马迹。
秦昭暗暗咬紧了牙槽,没想到看着像草包一样的曹玉海,竟这样难缠。
她身上当然没有璃王府的信物,更何况璃王常年盘踞在海州,明年三月赐婚宴时才会入京,在此之前从未在京城现身过,就算此刻她拿得出璃王府的信物,曹玉海也未必会信。
眼下,若想证明自己是璃王府的人,还得让曹玉海立刻相信,那便只有一个法子——
世人皆知萧珏是个恶人,只要她能证明自己足够狠恶,就由不得曹玉海不信。
想到此,秦昭紧握着烙铁的手,不觉开始轻颤。
只需直接将这滚烫的烙铁,狠狠印在曹玉海的皮肉上,再说两句狠话。
保管他不会再质疑她的身份。
可是,在这件事上,知道自己该做什么,和实际下手去做,于秦昭而言,仿佛横着一道难以跨越的鸿沟。
明知现在是梦境,所有的一切都是假的——
可当她一想到自己亲手拿着烙铁,对眼前这个活生生的人下手,她就无法遏制的想起前世最后那个雨夜,把匕首送进堂姐心口时的情景……
犹如心魔降临——
惊惧、愤怒、烦躁,熟悉的情绪在交织,心口开始渐渐憋闷,胃里也止不住翻滚。
秦昭发现,自己的意识和感官,在这梦境里不受控制地放大,并且缓慢回溯到那夜。
“你……在害怕?”
曹玉海敏锐察觉到她的变化,眯起眼睛,后背微微弓起,如同伺机而动的野兽,只等确认她非猎人而是猎物,便会狠狠咬下她的脖颈,杀了她!
秦昭脑中警铃大作,她轻咬舌尖,让自己清醒些。知道若再耽搁下去,定会被曹玉海瞧出破绽,今夜所有努力统统都会白费。
她强压下所有的不适,对准曹玉海的脖子,闭上眼睛,把烙铁送了出去!
然而——
预想中烙铁烫上皮肉的嗞响,和曹玉海的惨叫,并没有发生。
秦昭只觉得手心一空,整个人被一双大掌扳着肩膀往后翻转,按进一个温热劲实的怀抱里。
鼻尖充斥着清冽熟悉的,安魂香的气息,令她的背脊瞬间僵住。
是谢玉。
他怎么会又出现在此处?
“哐当”一声,烙铁被他嫌弃地丢在地上。
“你又是谁?”曹玉海不耐地问。
方才因“璃王”二字产生的威慑感,已经开始减退,他作为梦境之主的意识濒临苏醒,以至于并没有对眼前男人的存在,产生该有的危机意识。
“她说她是璃王的人。”秦昭被那人按在怀里,耳朵紧贴着他的胸口,胸腔里传来他近乎愉悦,而又极度危险的声音:“那我,便是来向你证明,她是璃王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