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玉海进了上房,看见自家妹子还没开始施针,急得直打转。
“你可知道,兰陵侯今天也会上山,若赶在侯爷来之前,把她弄醒,让她亲口答应你与宁宣的亲事,这事儿就算成了。”
曹素兰正取了金针在烛火上燎烤,闻言轻嗤一声:“哥哥说的轻巧,九针术只能让她恢复意识,能不能醒,要看她愿不愿意醒过来。都怪你,上元节那晚把她吓得太狠了,眼下只能慢慢来。”
“哎呦我的祖宗,咱们可没时间了。秦三娘回京那艘船,被人给烧没了。事儿没办成,还折了一条几万两银子的船进去。倘若你这边亲事再出什么岔子,坏了那位的事,咱们全家可都要拿命去赔。性命攸关啊祖宗!”
曹玉海急得不行,全然没了方才在宁宣面前那股胸有成竹的样子。
曹素兰听见这话,捏着金针的手颤了颤。
“知道了,你去外头守着,我施过针与她说会儿话,应该能把她唤醒,可千万别教人靠近这屋子。”
曹玉海见有门道,瞬间眉开眼笑:“就知道我家五娘最厉害,以后等你做上世子夫人,生了小世子,哥哥定给你们当牛做马。”
与此同时——
与上房一墙之隔的耳房,墙壁上被人新凿了一个巴掌大小的壁洞,正对着崔夫人歇息的那张拔步床,床架上的雕花和青色帐幔将壁洞遮挡得严严实实,却能将上房的响动听得清清楚楚。
假装离开,又从侧门悄悄回来的秦昭和宁宣,连同秦昭专门去请来的明虚子道长一起,坐在壁洞旁早就准备好的椅子上,将上房里兄妹二人的对话听的清清楚楚。
明虚子活了一把年纪,什么阴私事儿没见过,岿然不动地坐在那,眼皮都没抬一下。
他知道自己被人专门请来是干什么的,寻常时候碰见这种事儿,他肯定找个由头就远远躲了去。
可谁让这次请他的这位秦家小娘子,是殿下中意的人呢。
殿下既说宁宣并非秦三娘心悦之人,索性他就把自己当成是殿下的耳目,好生替殿下瞧瞧,有没有可能好聚好散的……拆了宁秦这桩亲。
秦昭本就知道曹玉海便是那晚的“江匪头子”,也料到崔夫人上元节灯会昏迷之事,定与他二人有关,听到兄妹二人的对话,坐实心中的猜测,倒也没有那么震惊。
可宁宣却是第一次听见这些,气得脸色黑沉,双拳紧握,站起身就要往上房去——
秦昭没想到他竟是这般沉不住气,急忙拽住他的衣袖,朝他摇了摇头,指了指壁洞,示意他稍安勿躁。
宁宣见她眼睛里尽是焦急,再看明虚子一副入定的模样,终于冷静下来,重又坐了回去。
秦昭松了口气,听见隔壁门响,知道曹玉海已经离开,便蹑手蹑脚站起身,走到耳房门口,与等在那里的大福低声交代几句。
大福听见她的吩咐眼睛一亮,重重点头,跃跃欲试地走出了房间。
许是曹素兰在为崔夫人施针的缘故,隔壁静默了许久。
等待的时间,宁宣的目光落在秦昭身上,想起曹玉海说她客船被烧之事,心里忽然明白,她突然出现在十方园,应该也是与此有关。
曲江并非宣州上京的水路,她在何处遇难,又如何排除万难来到这里,其中经历的艰辛可想而知。
想她一个柔弱的闺阁女子,正是天真烂漫的年纪,本该高高兴兴回京与祖母团圆,却因为他的缘故,平白经历这些糟心事。
在这种自顾不暇的情况下,还要帮他救母……
宁宣心底涌起太多歉疚和感激,看向秦昭的眼神,也不觉多了许多怜惜。
秦昭托着腮,全副注意力都在留意隔壁的动静,不敢有片刻分神,并未察觉到宁宣的目光。
明虚子的视线在两人身上打了个来回,心底默默叹了口气。
郎有情,妾虽无意却有“义”,再加上救母之恩……
这桩亲事怕是难拆咯!
约莫过了一刻钟,隔壁突然传来伤心的呜咽声:
“阿满……那天夜里是我不对,我不该化作厉鬼吓你,也不该拿‘向世子索命’要挟你。我只是……只是太生气了……”
那是一个沙哑沧桑,还带着些许凄厉的妇人声音,与曹素兰婉转似莺啼的嗓音截然不同。
仿佛隔壁凭空多了一个人!
秦昭倏地坐直了身子。
这声音像极了在崔夫人梦里,那个女童化作妇人后的声音!
那声音时而凄厉,时而愤恨,时而悲苦,如同含恨而终的冤魂,在崔夫人耳畔一遍又一遍,不停泣诉:“阿满……你可知道,我在地府受了好多苦,一想到这些苦楚都是因为你,我就控制不住心底的怨气。阿满……千错万错都是我的错,你醒过来吧……我求求你醒过来吧……”
秦昭蹙了蹙眉。
隔壁只有曹素兰一个人,声音定是她发出来的。
难怪崔夫人会做那样的梦,想来上元节那晚,曹素兰也是这样以崔祈月之名,扮作厉鬼恐吓她,才会令她跌跤昏迷。
崔夫人本就因为替嫁一事素有心结,那“厉鬼”又以宁宣的性命要挟,才会令崔夫人在梦中一心寻死,想以死偿命,不愿醒来。
想通这其中的关节,秦昭心下不免有些唏嘘。
先是崔祈月私德有亏,后有崔夫人揭发丑事夺了亲事嫁进侯府,而今曹家兄妹反过来装神弄鬼恐吓崔夫人,设计想要嫁进侯府享富贵荣华……
这其中牵扯的恩怨对错,孰是孰非,不管是当事人还是旁观者,每个人心里都有一杆秤自会评判,秦昭不予置评。
她只关心,宁宣与崔夫人知道真相以后,要如何处置应对。
此刻,宁宣眉峰深蹙,紧紧抿着唇,显然已从曹素兰的话中隐隐猜出了事情的来龙去脉。
隔壁的呜咽声,越来越凄切。
为了能让崔夫人醒过来,曹素兰可谓是卯足了力气:“阿满,若你就这么死了,我绝不会原谅你。阿满,你若当真想赎罪,便就醒过来,我还有一个女儿,叫素兰,我放心不下她,若你能醒来,便让世子娶了她可好?她长得极美,性子也最温柔良善。只要你让她嫁进侯府,你我二人的恩怨,就一笔勾销,我这便去投胎,再也不会来烦你。阿满,你醒醒……你快醒来……快醒醒……”
宁宣攥紧拳头,再也听不下去,站起身直接朝门外走去。
该知道的都已经知道,秦昭不再拦他,走到明虚子面前,笑着福了个礼,邀请他一起。
明虚子这才撑起眼皮看她一眼,站起身,同她一道走出了耳房。
到了上房门口,宁宣错愕的发现,曹玉海不知何时被捆成了粽子,嘴里塞着口布,正躺在地上呼呼大睡。
秦昭的婢女就守在旁边。
宁宣诧异回头,还没开口相询——
就见秦昭眉眼一弯,笑得十分解气:“世子与他多少沾点亲戚,肯定不方便动手。赶巧我与他有些恩怨,方才那香炉里,我放了些东西,能让他睡上一会儿,我这婢女也有些蛮力,把他捆了免得坏事儿。”
说罢,还不客气地向他求助:“此间事了,还得借世子的名帖一用,我要将他送进京兆府,要不然大伯父花费几万两银子造的船,可就没人赔了。”
这等小事不过是举手之劳,宁宣点了点头,直接推开房门走了进去。
曹素兰头戴幕篱,坐在崔夫人床侧,还在呜咽。
听见开门声,她惊慌失措停下,心虚朝门口张望。
见到宁宣黑沉着脸进来,又没见到哥哥的身影,曹素兰心道不好,吓得腿一软,顺势便“晕”在了地上。
宁宣见状,满腔怒火无处宣泄,咬牙道:“来人,拿水来,把这两兄妹都给我泼醒!”
不待仆婢将水取来——
“晕”在地上的曹素兰,又忽然“嘤”的一声,悠悠转醒。
“这是……这是怎么回事?”她的声音又恢复了先前的婉转动听,还带着懵然困惑,仿佛全然不知刚才发生了什么:“奴家怎么躺在地上?”
秦昭看穿她的意图,眼帘轻垂,无声笑了。
这是要打算把方才的事说成是“鬼上身”,撇清关系了。
难怪从头到尾都不曾取下幕篱,还真是做了万全准备。
“别装了。方才你对母亲说的那些话,我在隔壁听的清清楚楚,原来上元节就是你们害的她!天子脚下,你们好大的胆子。”宁宣冷冷道:“来人,把她也绑了,带上我的名帖,将他二人扭送官府去!”
“世子,这是怎么一回事啊?奴家当真不知情啊!”曹素兰跪行到宁宣身前,葱管似的指尖紧捏住他长袍的下摆,许是太过害怕,无意间扯到面纱,头上的幕篱猝然跌落在地,露出她如花似玉的小脸来:“奴家方才在为夫人施针,不知怎的,一阵冷风吹过来,奴家便没了知觉。奴家肯定是被厉鬼附了身,世子……奴家冤枉啊……”
直到这刻,秦昭才真正看清曹素兰的真容——
果然是一张我见犹怜的小脸,长得与梦中成年的崔祈月有六七分相似,却更加年轻娇艳,巧的是她眉心偏右也有一颗红痣,艳如朱砂,更将容貌衬托得楚楚动人,堪称绝色。
也难怪她乔装改扮成厉鬼崔祈月,会被崔夫人信以为真。
秦昭不由看向宁宣——
前世他与这位可是一见钟情。
“冤枉?”宁宣气笑了,嫌恶地把袍脚从曹素兰的手里扯出来:“就算想装神弄鬼,你也不看看十方园是什么地方,有太清宫的真人们在,哪个不长眼的厉鬼胆敢来此造次。”
从神色到语气,没有半点怜香惜玉的意思。
尚可。
秦昭眉梢落下,在心里默默为宁宣记了一笔。
一旁的明虚子冷眼瞧了半天,见状,轻咳两声,看热闹不嫌事大地道:“咱们太清宫还是以炼丹为主,捉鬼驱邪这种事……鲜少为之。或许真有不长眼的鬼怪误闯,上了曹小娘子的身,借机作恶……贫道瞧着挺像这么回事儿!赶明儿贫道就去白云观请擅长捉鬼的师弟来十方园做做法事,驱驱鬼。”
说罢,他还朝曹素兰和蔼又近似鼓励的……笑了笑。
宁宣:……
秦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