梨花小院古朴雅致,院子主人似是料到秦昭会来,早就派了小厮在门前守着。
那小厮身着青衣,瞧着比昨天早上见时多了几分稳重。
秦昭跟着他走进院子,才发现廊下还站着一个长得一模一样的蓝衣少年,眉眼间戾气深重,正是客栈里见过的那个。
没想到竟还是双生子。
能让明虚子奉为上宾,身边还带着身手不俗的双生子做小厮,在京城的贵人里并不多见。
只是,秦昭仔细回想,还是没能想起来,前世京城有这么一号人。
她跟在青衣小厮身后,经过院中那株梨花树下,忽然一阵风吹来,洁白的花瓣从枝头纷纷飘落,这景象与秦昭在梦中所见别无二致。
直到此刻,她这才惊觉,此处竟是她入梦初见那人时的那间院子。
只是,这院中花木房舍的布局,好似比梦中简陋了许多,门口挂着的锦帘样式也不相同,倒教她一时没认出来。
秦昭想起那人在梦中所做之事,不由顿住脚步,心里生出些许退意。
“三娘?”身后传来大福低声轻唤。
秦昭定了定神,眼见上房的门帘已被领路的青衣小厮掀开,心知已是骑虎难下,无路可退,她只得硬着头皮走上台阶。
“主人吩咐,只请娘子一人入内。”蓝衣小厮在门口伸手拦下大福。
大福要护着自家主子,自然不愿留在外头,正打算使个蛮力拍开他的手——
“你在外头等我。”秦昭轻声嘱咐,独自走进了房间。
房间布置得古朴清雅,四周窗子大开,阳光斜斜照进来,在青石地砖上漫开一层金辉,透着明亮的暖意。
没有药味,没有纱帐,也没有奄奄一息的女子。
陈设也与梦中所见大不相同,这让秦昭心神稍定。
“你来了。”一个矜贵清越的声音传入秦昭耳中。
她循声望去,便见那人穿着一袭白袍,倚坐在临窗的榻上。
许是刚沐浴过,他的墨发松散下来,只用一枚白玉簪固定,阳光洒在他锋利俊美的面容上,犹如谪仙降落凡尘,慵懒清贵。
他修长的手指正在把玩着那枚玉玦,墨眸淡淡睇过来时,眸色清浅如五月清泉,映着窗外满树的梨花,有种近乎柔和的光泽,平白多了几丝烟火气。
也许是他刻意收拢了周身迫人的威势,瞧着倒不似梦里初见时那样嗜杀冷厉,
只是,秦昭心知肚明,眼前见到的,都不过是骗人的表象罢了。
她恭谨见礼。
萧珏稍稍坐直身,将玉玦随手放在案几上:“不必虚礼,坐。”示意秦昭在对面落座。
案几上放着一只红泥小火炉里,汩汩煨着茶汤。
秦昭坐下,不敢朝对面多看,视线落在火炉里滚着水泡的茶汤上。馥郁的茶香扑入鼻尖,让她忐忑的心,稍稍放松些许。
世人皆爱吃点茶,可她却喜欢吃这种小火煨的茶汤,茶香四溢,别有滋味。
眼前这位,在吃茶的喜好上,倒是与她有些相似。
萧珏的目光在她面上凝了一瞬,便又垂下,漫不经心地开口:“你是为着崔氏而来?”
秦昭站起身,再次郑重朝他一礼:“还要谢过贵人救下家婢,以及在梦中相救之恩。”
没有否认自己要打探崔氏秘辛的意图。
“我不喜多礼之人,在我面前不必拘束。”萧珏淡声道,亲手将煮好的茶汤倒入茶盏中,推到秦昭面前。
言外之意,有求于他,便要照着他的规矩来。
秦昭受宠若惊,下意识又要福礼,因他这句话,堪堪止住屈膝的动作,重又落座,小心端起面前的白玉茶盏,抿了小口。
茶汤味道幽香浓郁,醇厚回甘,秦昭并不陌生。
是宣州独有的宣茶,产自爹爹所在的茶林县。像这样的口感,一年只得十几两,还是要送进宫里的。
秦昭青葱的手指微微收拢。
宣茶虽是贡茶,却不被今上所喜,就算送进宫里,也鲜少会被官家赏赐出去。
这人究竟是何来头,与宫里又有什么关系?
“不知恩公尊姓大名,来日等爹爹上京,还要登门道谢。”秦昭忖度着问。
萧珏抬眸看向她,沉默良久,方才缓缓吐出两个字:“谢玉。”
姓谢。
秦昭一怔。
这男子气质如此冷傲清贵,绝非泛泛之辈,既然姓谢,应是陈州谢氏之后。
谢氏乃历经六朝的簪缨世家,如今虽常年避世隐居,势力却不容小觑,就连官家登基前,见到谢家家主,都要礼让三分。
谢家人能吃上宣茶,不足为奇。
崔氏向来与谢氏交好,又是姻亲,崔氏的秘辛,作为谢家人知道一二,也说的过去。
只是……于秦昭而言,眼前这人姓谢,却不是什么好事。
谢氏还有一个身份,是已故先皇后的母家,也就是璃王萧珏的外家。
前世璃王兵变杀入皇城,谢氏功不可没。
秦昭此生不愿与璃王再扯上关系,自然也该对谢氏敬而远之。
于是,秦昭在心里默默把要问的“许多”问题,直接缩减成了一个:“贵人昨夜在梦中曾向崔夫人提到崔祈月,想必定然知道个中隐情……崔夫人因为崔祈月郁结于心,恐有性命之忧,不知贵人能否将所知之事告知?”
萧珏英挺的眉峰微微往上一挑,意外她会跳过入梦之事,直接问他崔家秘辛。
不过,她既开了口,他自然不会让她落空。
萧珏执起茶盏,淡淡抿了一口茶汤,毫不避讳将崔氏秘辛说与她知道:“当年崔祈月与表兄曹涛有染,崔家二房为按下丑事,也为保住兰陵侯府这桩亲事,便让庶女崔祈满以崔祈月之名嫁给兰陵侯宁镇川。大婚以后,崔家大娘子曹氏又将崔祈月以崔祈满之名嫁进曹家,做了曹涛的正头娘子。”
“曹涛游手好闲、嗜赌成性,崔祈月虽为曹涛生下一双儿女,日子却并不好过。五年前其母曹氏过世后,崔祈月失去倚仗,便得了失心疯,被曹家送进家庙看管起来。为了给曹涛再说门好亲,也为一双儿女的名声,曹家老太太做主,对外谎称崔祈月已经溺水身亡。”
说到此,萧珏顿了顿:“当初崔祈月和曹涛私通之事,是被崔祈满撞破,背地向其父揭发的。想来崔祈满应是觉得崔祈月的死,是因她所致,心结大抵在此。”
秦昭心下恍然。
想必昨夜梦中女童便是崔夫人臆想中溺水身亡的崔祈月。
这就解释的通为何那女童皮肤冰冷湿腻,像从水里捞出来似的,又为何女童会在水边变作妇人,找崔夫人索命。
只是,秦昭又隐隐觉得哪里不对——
曹氏过世、崔祈月得失心疯,传出死讯是在五年前。
崔夫人纵有心结,想要赎罪,也该在五年前行事才是。
她贵为侯府主母,打探区区商贾之家的秘辛并非难事,定能查到崔祈月还活着。
为何会在五年后,上元灯节受伤昏迷时,突然被心结所困,一心求死赎罪,没了活下去的念头?
若她没有听错,早上在崔夫人的院子里,那个“水匪头子”也姓曹。
曹氏兄妹在此时出现,绝非巧合。
再加上自己在江上的遭遇,这里面定有蹊跷。
想通这些,秦昭茅塞顿开,心中有了主意。
她将手中茶盏放回案几上,忙不迭起身,朝萧珏道谢告辞。
萧珏见她是真打算要走,原本清浅的瞳眸,瞬间变得幽冷深沉,周身不觉带上了迫人的威压。
他指骨搭在案几的玉玦之上,轻叩两下,语气极淡漠地问:“你,就没有别的问题要问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