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第002章

“三娘,三娘,快醒醒!”

耳畔传来焦急的呼唤,秦昭下意识护住自己的脖颈,用力换了几口气。

剧烈的头痛消失了,脖颈也汗津津的,没有被缠上白绫。

只是她身子有些发软,衣裳都被汗水湿透,黏腻腻的贴在后背。

她获救了吗?

是谁救了她?

是萧珏?

一想到这个名字,秦昭脑中混混沌沌,心里空落落的,这人曾经在那里,可当她凝神去想,却什么都寻不着,也想不起来。

她羽睫微颤,小心翼翼睁开双眼,便看见一个十六七岁,身穿粉衫绿裙,长相秀气的丫头,正关切地看着自己。

“三娘出了好多汗,如何都叫不醒,可是梦魇了?”

“你是……绿棠?”

秦昭美目微凝,脑中尘封许久的记忆,随着眼前这丫头的面容而打开。

这是她未出阁时的贴身丫鬟绿棠,已许多年未曾见过。

她环顾四周——

此刻,自己正身处在一间船舱里,一水儿都是雕着鹤鹿同春花纹的紫檀木家具,桌上摆着镶嵌美玉宝石的金银器皿,四处铺着云锦裁成的华美布饰,窗边天青色汝瓷花瓶里还插着新鲜的玉兰花……触目所及皆是华贵豪奢,彰显着侯门世家的风范。

这是大伯父定西侯秦崇的爱船。

她生平只坐过一回。

便是十八岁那年,祖母以备嫁为由,派身边的掌事妈妈,带她回京那次。

莫非……

绿棠眉眼一弯,从桌上倒了杯水,递进秦昭手里,笑着打趣道:“三娘做了什么梦,睡醒竟连奴婢都认不得了?”

秦昭回神,将杯子里的水一饮而尽。

沁凉的水下肚,令她激灵灵打了个寒颤,总算有了几分真实感。

她狠掐了一下掌心,感受到尖锐的刺痛,才确信自己当真又活过来了,还重生在五年前回京的这艘名贵客船上!

震惊、诧异、还有劫后余生的庆幸,都不足以形容秦昭此刻的心情。

前世种种在她脑中不断闪过,母亲,兄长,还有未出世的弟弟……好似一切不幸都只是一场噩梦。

可秦昭知道,那并不是梦。

“璃王,萧珏……”她喃喃道出这个名字,发现自己心如止水,脑中一片空白,记忆里半分也寻不到这人的踪迹。

重活一世,如大梦初醒。

不该记得的人无需记得。

如此甚好。

船外下着瓢泼大雨,有嘈杂的脚步声在客舱外来来回回。

“外头为何那么吵?”秦昭轻声问道,许是睡太久的缘故,她声音有些沙哑,听上去软糯可亲。

这是她十八岁时的声音,还带着不谙世事的懵懂天真。

绿棠正要回答,只听房门“吱呀”一声被人从外面推开,三个丫头慌慌张张跑了进来。

“三娘,不好了!不好了!”

秦昭抬眼望去,凭着记忆模糊辨认出——圆脸壮实的是大福,眉目清秀的是春棠,娇小玲珑的是雪棠。

这都是她未出阁前,一直服侍在身边的丫头。

“前头那艘客船突然烛火全熄,船头说应该是遇上江匪了,那些江匪都是杀人不眨眼的亡命之徒,劫了前面的船,下一个便是咱们。船头让咱们赶紧收拾收拾,赶在他们杀来之前,弃船逃命。”大福急急说道,圆脸上尽是紧张之色。

春棠还算镇定:“王妈妈让船奴在船尾放了条舢板,嘱咐奴婢们赶紧回来替三娘更衣收拾。”

雪棠年纪最小,一进屋便赶忙去归整箱笼,拿起青布包袱皮,就往里头塞东西:“三娘切莫惊慌,船头说就算江匪真杀上咱们的船,侯府的护卫且还能顶一阵子,咱们赶紧走便是。”

“扑通……扑通……扑通……”

正在这时,外头传来重物落水的声响,夹杂在江上滂沱的大雨声中,就像有人在煮沸的铁锅里下饺子一样。

秦昭紧紧抿着唇,一双美目黯了黯。

前世,这艘船在抵京前一夜遇上江匪,那些侯府护卫根本就不顶用,这会儿怕是已经跳水逃了。

“三娘,可不敢再耽误,咱们也赶紧走吧。”

听着外头愈发凌乱的脚步声,绿棠催促着,拿起一个宽大的斗篷,就要往秦昭身上套——

“等等。”

秦昭想起前世的种种,心里已有了主意。

她抬起清泠泠的桃花眼,认真瞧着绿棠,纤细葱白的指尖,指向一旁的春棠:“春棠与我身形相似,把这斗篷给她披上,让她扮作我,你和雪棠随她一起坐舢板离开,大福跟我一起,我自有法子脱身。”

向来娇气惫懒的秦昭,极少有这般安排事情的时候,丫头们不约而同停下手里的动作,齐齐看向她——

只见她拥被坐着,芙蓉般清丽娇俏的面容上,黛眉轻展,那双清透灵动的桃花眼,似早已料到现在的局面,丝毫未见慌张之色,令她们紧张焦急的情绪,也跟着沉静下来。

绿棠轻哄:“三娘,你身子刚好,可不能冒险……”

秦昭态度坚定地摇头:“祖母向来不喜二房,王妈妈是祖母的人,我不相信她。春棠扮作我,与她一道走,就算被她发现,也无甚要紧,你们也顺便瞧瞧她是个什么做派。有大福在我身边,不必为我担心。”

四个丫头都是打小跟在秦昭跟前的,知道主子虽然娇气,鲜少理事,却是个极有主见的。丫头们对她向来都言听计从,见她这样说,知道事态紧急,忙照她吩咐行事。

秦昭让大福寻了套丫头衣裳给自己换上,又让雪棠收拾出一些金银细软,分作两个包袱,交给大福背一个,拿给绿棠一个。

还不忘细心交代:“此处江道乃木远县的地界,我看过舆图,你们上岸以后,一直往东走,有间城隍庙可以藏身。”

前世,秦昭与丫头们冒雨坐舢板逃上岸,一路逃至木远县郊外的城隍庙,才被人所救。

彼时她大病初愈,身子弱,走的慢,生生拖累了脚程。

丫鬟们为照顾她,在大雨里淋了许久,连她在内,不少人都因此生了一场大病。

这回,没有她这个累赘,相信丫头们能更快抵达安全的地方。

秦昭不知为何,实在记不起前世在城隍庙里救下她的恩人是何人,索性不再去想。

便嘱咐道:“若遇到有人相救,请恩公将你们送到曲阳镇凤来客栈,我会在那里等你们。”

她说这话之时,语气十分笃定,丫头们也定下心来,含泪应下,福身拜别,打开客舱房门,寻王妈妈去了。

“江匪要登船了!大家快跑啊!”

丫头们刚出门不久,大雨中不知谁在船尾喊了一声,就像是有意催着船上的人弃船逃命一样,船上的脚步更加凌乱。

秦昭吹熄客舱的烛火,站在门侧听了几息,这才朝大福招手:“带我去货舱,咱们两个暂且先躲进去,等雨停了再走。”

“可那些江匪若是发现……”大福说到一半,见秦昭一双美目清亮镇定,便紧了紧手:“娘子且随奴婢来。”

说罢,便带秦昭往距离货舱最近的入口走去。

所幸,此刻船上的人已经逃得七七八八,两人走进货舱并未撞见什么人。

货舱里二十几个箱笼占满了大部分空间,空气里弥漫着香料和草药混合的气味。

秦昭葱白的指尖在箱笼上轻轻抚过,想起前世,柔亮的桃花眼泛起一层水雾。

这些箱笼里装的都是娘亲在宣州为她置办的一部分嫁妆,还有她惯常用的香料和草药。

只可惜,这些东西注定会落入旁人之手。

“娘子,江匪上船必会打劫财物,咱们呆在货舱……会不会被抓个正着?”大福怯怯地问。

“不会。”秦昭轻软的嗓音,带着几分笃定:“若我没猜错的话,这些‘江匪’为的不是金银,应该是别的东西。”

“别的东西?”大福面露疑惑。

秦昭垂了垂眸子,没再回答。

她走到货舱尽头,在船壁四处敲了敲,摸索到一处暗门。

暗门里面有日常所需之物,虽不如客舱豪华,胜在干净整洁。只是久未居人,空气里弥漫着陈腐的气味。

这是秦家客船独有的暗门,前世她也是无意间才得知。

“只要躲进里面不做声,没人会发现咱们。”秦昭轻声说道。

大福闻言,总算松了口气,跟在秦昭身后走进去,关上了暗门。

秦昭脱了绣鞋,背靠着船舱,抱膝坐在床榻上,侧耳聆听着外头的动静。

而大福,则睁大双眼,紧紧抱着那只青布包袱,背靠床榻,缩在床脚。

外面的雨越下越大,丝毫没有要停歇的样子,船上短暂静默了约莫小半个时辰,只听见“咚”的一下,船尾突然传来碰撞声。

大福惊了一跳,腾地站起身,仰面看向舱顶。

“咚,咚,咚……”

舱顶连着甲板,不断有人跳上甲板,在船上走来走去。

这是江匪登船了!

秦昭拉住大福的手,轻拍了拍,示意她稍安勿躁。

又过了约莫一刻钟,大福好不容易镇定下来,头顶的甲板忽然传两人的说话声:

“衙内,这船上的人不经吓,方才最后几个已经全都弃船跳江了,咱们是不是等雨停,一把火把这船给烧了……”

“啪!”清脆的耳光声打断了那人的话。

“蠢货!你动动脑子行不行!”一个吊儿郎当的声音训斥道:“这可是定西侯秦崇的爱船,敢把它烧了,把你全家老小卖了都赔不起!

去把客舱里女眷的衣裳都给本衙内找出来,撒在这船上,只需明日这船漂到京城,让岸上的人都瞧见这船上头一团乱,女眷似被人欺辱过便就够了。

切记不可动这船上的任何财物,本衙内只要秦三娘名声尽毁,可不是跟秦家作对!”

“您毁了秦三娘的名声,可不就是跟秦家作对嘛。”那随从嘟囔道。

“你懂什么。”衙内声音有几分得意:“秦三娘并非定西侯的女儿,而是二房所出。秦二老爷不过是宣州茶林县小小县令,便是他女儿出了事,无凭无据,又能耐我何?”

“既如此……”随从谄媚地道:“小人方才瞧见,有几个丫头婆子护着一个小娘子撑舢板逃了,想必就是秦三娘,不如小人现在带人把那小娘子抓回来,衙内直接把那小娘子给……到时别说是名声,就连身子都给她破……”

“啪!”又是一道耳光重重打在随从脸上。

“蠢笨如猪的东西!老子要说多少遍你才能听懂?你是嫌老子命太长了?敢动秦家的女人?!装成江匪吓一吓便就够了,既没丢了财物,又无人伤亡,就算这事情闹到官府,本衙内也有法子让大事化小,小事化无。

可若真动了秦三娘,定西侯绝不会坐视不理,老子可不想把命搭进去!”

衙内说着,嫌弃地催促道:“你赶紧把这船上的事儿办了,带人偷偷跟上那小娘子,一路护着,万不能让秦三娘伤一根头发,懂吗?快点儿!”

随从再不敢出声,懦懦应下,忙带人去了。

秦昭执意留在船上,一来不愿拖累丫头们逃命,二来也想印证心中的猜测。

如今听完两人对话,心底一阵阵发寒。

这些人果真不是什么“江匪”,而是借着江匪的名头,要毁她的清誉。

前世,这艘船顺流漂到京郊,被人发现上面全是女眷凌乱的衣衫。

京城人皆知这艘是定西侯秦崇的爱船,于是“秦三娘被劫,清白尽失”的传闻便在京城不胫而走。

她本有指腹为婚的婚约,并非尊贵的璃王殿下。

这消息不出三日,她便被未婚夫婿家登门退了亲。

若非如此,她也不会被皇帝赐婚给璃王,嫁进璃王府成了堂姐的替身。

秦昭一刻也不敢忘记,临死前老妪对她说过的话:“……当年只怪你外祖陆家泼天富贵太过惹眼,大老爷不想这富贵旁落,才出手断了娘子原本的姻缘……”

知道她何时进京,又能在距京城只有一日水程的繁忙江道上,演一出“江匪登船”的大戏,最后还能让这些“江匪”全身而退的人,算来算去,便只有那一个——

那便是她的大伯父,定西侯秦崇。

若非死过一回,秦昭断不会将今夜劫船之事,与大房联想到一起。

看来,从祖母连番催她回京开始,便已经为她设好了局。

如今秦昭重活一世,必不能让他们如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