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敛衣 

(一)

中午时分,公蛎正躲在角落里吃午饭,却见一个小伙计拉着哭得泪人儿般的二丫,东张西望,一看到公蛎,便朝他走来。

公蛎首先想到的,便是打碎瓶子事发,钱耀宗指使伙计带着二丫来找他讨账来了,心想一定抵死不认,反正自己容貌大变,只说之前“兄长”干的,同自己毫不相干。

谁知二丫连哭带叫飞扑过来,抱住了他的腿,完全不因他容貌变化而有任何生分。

公蛎有些尴尬,只好蹲下来,装模作样问道:“怎么了?”

二丫一下子又抱住了他的脖子,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小脸憋得乌青。旁边小伙计忙回道:“她家大人不见了,刚去找你也不见,哭得什么似的,要回家呢。”原来今早钱串子走了,钱耀宗也不知所踪,房间里只剩下二丫一个人,醒来哭得什么似的,影响其他住客,伙计只好带她出来。

公蛎自己还是个没成亲的小伙子,平常带她玩儿也就算了,如今又搂又抱的,实在不习惯,推了几下,她像只八爪鱼一般粘在公蛎身上,怎么都拉不下来,只好由她。因问道:“你爹爹呢?”

二丫抽泣着摇摇头。小伙计小声道:“我昨晚就听见他说手痒,还问我们这儿可有赌局,估计一大早就去了……”

这个讨嫌的钱耀宗,又去赌了。公蛎见二丫哭得伤心,哄她道:“玉姬别哭,你爹爹外出玩耍,估计晚上便会回来了。你安心在房间里等着。”说着将二丫撕扯下来递给小伙计,示意他送回房间。不料小伙计躲闪了一下,眼睛往中年伙计那边一溜,欲言又止。

中年伙计走了过来,面有难色道:“这个么,钱家少爷带着她住了五晚,加上这几日的伙食,已经超出定银额度。昨天我已经催他要补足定银的,可巧儿他今早就不见了。”

小伙计补充道:“昨晚傩戏未结束他已经不见了,却将孩子留在这里……”言下之意,钱耀宗为了逃账,故意将孩子丢在这里,自己跑了。

二丫收了哭声,蜷缩着蹲在公蛎脚下,一双眼睛泪汪汪瞧着公蛎,比刚才哭叫更让人觉得可怜可爱。

小伙计探询道:“要不,公子您先给看着……”中年伙计打断道:“这怎么行!我们店的事儿,怎么能推到客人身上呢。”说着亲亲热热、客客气气道:“要不这样,龙公子您同这孩子熟悉,她也信任您,钱公子欠的钱暂且欠着,麻烦你将孩子送回家,我给您出车马费,行不行?”

二丫破涕为笑,扯着公蛎的衣襟热烈附和道:“好啊好啊,蛇哥哥你送我回家。”

公蛎本想说,凭什么我要送她回家,可是看到二丫的目光,心又软了,无奈答应,不过心里隐隐感觉好像上了两个伙计的当一样。

公蛎带二丫来到大马圈,根据她的指点,绕过一条巷子,轻易便找到了钱家。

门楼围墙齐整,大门朱漆剥落,露出厚实的木板,看样子还算是个小康人家。公蛎见大门虚掩,道:“你回去吧,一个人可不要再出门。”

二丫紧紧拉住公蛎的衣摆,咬着下唇,眼神很是奇怪。公蛎巴不得赶紧摆脱这个小累赘,上前敲门叫道:“有人吗?”

无人应声。公蛎正要再敲,二丫侧耳听了听,高兴起来,道:“我娘在家。”接着嘴巴撅了起来。公蛎见她神色有异,道:“怎么,不高兴吗?”

二丫低头掐着手心,道:“你……还来看我吗?”

公蛎脱口道:“我还有事呢。”见二丫泪珠已经在眼眶打转,忙补充道:“等我办完事情便来看你。”

二丫眼泪汪汪道:“好,一言为定。”伸出小指在公蛎小指上一拉。公蛎哪见过这种小女儿家的玩法,觉得十分好笑,和蔼道:“快进去吧。”

二丫却恋恋不舍,摇晃着他的衣袖央求道:“你送我进去。”

公蛎索性好人做到底,牵了她的手推门而进。院子还算宽敞,前面七纵八横地扯了好多绳子,搭满了花花绿绿的衣服;后面堂屋前面,一个身量苗条的女子正在井台上洗衣服,明明听到有人来,只是偏了一下头,并不抬眼。

公蛎很为自己的容貌抱歉,一边用眼神问二丫这是否是她娘,一边微微施礼,道:“请问钱家娘子在吗?”

那女子啪的一声将手中的衣服甩在水桶里,抬起头恶狠狠道:“回来便回来了,鬼叫什么?”大热天的,她却蒙着个面纱,只露出两只眼睛来。

公蛎吓了一跳,道:“你就是……”听到二丫叫了句“娘”,忙道:“二丫交给你,我的任务就算完成了,在下……”

钱夫人高氏瞧也不瞧公蛎一眼,冲过来一把抓起二丫,往她背上拍打:“你长大了是吧,如今连家都不想回了?”

公蛎的“告辞”两个字生生咽了下去,连忙上去拦阻。高氏松开了手,见二丫咧嘴欲哭,喝道:“站好!闭嘴!不得出声!”二丫果然收声,颤颤巍巍站着,连眼泪都憋着不敢流下来。

公蛎忍不住道:“你怎么不问青红皂白乱打孩子呢?她这么大点,要去哪里还不是大人带着?”

高氏如同现在才看到公蛎一般,傲慢地瞥了他一眼,冷冷道:“谁要你多管闲事?我管教孩子,无需外人插嘴。”抱了二丫扭身回房,把公蛎晾了院子中。

她有些江南口音,便是骂人也不显得过于凶悍,很是好听。但这个白眼,很让公蛎不受用。

真是好心没好报。公蛎忿忿地朝地面吐了一口唾沫,悻悻地回了如林轩。

(二)

又过了两日,毕岸还没来找公蛎。公蛎虽然不敢照镜子,但也知道脸上的黑毛越来越浓,整个鼻窝和左太阳穴,黑乎乎一片,自己斜眼都能看得到,恨不得用刀将那两块皮给割下来。

除了冉老爷和猫女白小姐,住客已经换了一批。后园里那晚发现的尸骨坛,公蛎曾在送二丫那日的午后大着胆子去瞧了瞧,发现坛子已经不见了,连自己仓促之间丢在芦苇丛中的青瓷碎片也不知所踪,估计是被打理院子的伙计给收拾去了。

第三日天还没亮,公蛎早早醒来。这些日天天窝在如林轩,瞌睡早睡没了,无聊之极,索性厚着脸皮出了门。

如林轩厅堂除了几个伙计,其他客人尚未起床。公蛎忐忑不安走过,恨不得蒙上面纱,谁知那些伙计只是礼貌地同他打了招呼,似乎根本没有留意他的美丑。

公蛎酸溜溜地想,他们定然是在背后嘲笑自己。低眉顺眼出了如林轩,在附近早市买了顶大檐草帽戴上,这才安心少许。

从毕岸那里抢来的钱还没来得及花,手里有钱,公蛎又开始心痒。简单在街边吃了早餐,径直去了大马圈。谁知赌坊大门紧闭,说是要到辰时三刻方才开门营业,公蛎有些失望,便在周围漫无目的地闲逛,不知不觉,来到二丫家附近。

也不知二丫如今怎么样了。公蛎决定去瞧瞧二丫去。

刚走到门口,恰好见钱串子同钱耀宗开了门出来,忙三下两下爬到门口的大树上。同以往看到的一样,钱串子咬牙瞪眼,凶巴巴的;钱耀宗委委缩缩,笼着手唉声叹气。

两人在树下站定,钱串子一指头点在他的额头上,低声骂道:“没用的东西,这点事儿都办不好!记住我说的话儿了?赶紧儿,今晚可是最后一次机会。”说着将一个小纸包塞到钱耀宗的手里。

钱耀宗哭丧着脸,道:“娘,非要这样才行?……”

钱串子把眼一瞪,吓得钱耀宗一哆嗦。钱串子喝道:“就照我说的办!你媳妇要问起,你就说我去城外表舅家住几天。”说完一阵风地走了。

钱耀宗垂着脑袋在门口徘徊良久,最后一跺脚,朝大马圈方向走去,估计又去赌博。

公蛎本想偷偷溜进院子,但想到只有他家娘子和二丫在家,一大早的,似乎不太合适,便顺着树干爬上了最高的一个枝桠,刚好对院内情景一览无遗。

院里晾晒的衣服已经收了,显得相当宽敞。西侧厢房隐隐传来两人的说话声。公蛎正伸着脑袋,想听两人说什么,只见门帘一动,二丫捂着肚子,歪歪斜斜地走了出来。

接着只见高氏弯腰跟着,小心地护着她,轻轻柔柔道:“你慢点跑,小心摔了。”比那日温柔多了。

二丫歪倒在一个矮脚凳旁,趴在上面喘气。两日未见,她更加消瘦,像朵小蘑菇一样,只显得脑袋大身体小,眼睛也失了光彩,让人心疼。

高氏眉头微蹙,在她背部拍打了片刻,道:“好点没?”

二丫半闭着眼睛,好久才挤出一声:“不……不舒服。”

高氏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转过身来,用衣袖擦拭眼泪。

看到她的脸,公蛎大吃一惊。上次见她带着面纱,身影婀娜,声音柔美,只当是个大美人儿,没想到一张脸坑坑洼洼,布满不规则的暗红色疤痕,如同被什么东西撕咬过一般,极为可怖。

二丫换了个姿势,发出几声呻吟。

高氏咬着下唇,脸上疤痕抽动,沉默了片刻,轻声道:“不怕,过会儿就好了。”她推开上房屋门瞧了瞧,似乎在确认钱串子是否在家,接着快步走到门口,将大门闩上,又将门后的一口大缸搬过来顶上,转身回了房间。

等高氏再出来,她已经换了服饰:穿了一件宽袍大袖的大红长袍,脸上带着个精致的美人面具。高氏本来身材苗条,背影甚美,只是面部可怖,戴了这么个面具,瞬间感觉漂亮不少,配上优美动听的声音,更觉迷人。只是这件衣服的红色过于强烈,十分刺眼,上面绣着同色的大红蝙蝠和团福寿字,制式古怪,工艺复杂,看起来有些怪异。

二丫似乎有些不安,微弱地叫了一声:“娘!”

高氏微微一笑——公蛎觉得她在面具后笑了一下——柔声道:“二丫乖,过了今天,二丫的病便会好了。”

二丫却躲闪了一下,眼神中充满惊恐。

公蛎也不懂这母女二人在玩什么游戏,但看二丫的样子,让人心惊。

高氏温柔地摸了摸二丫的头,接着竟然跳起了舞。

这个舞蹈有些似曾相识,公蛎想起,部分动作似乎同前几日看的傩戏有些像,不过高氏腰身曼妙,姿态优美,一摆手一投足妖娆万分,比那些人跳得美得多了。

公蛎最喜欢看美人儿跳舞,几乎忘了在偷窥,差一点鼓掌叫好。

高氏跳了三圈便停住了,站在二丫身后一动不动。二丫的表情渐渐平静,双目紧闭,如同睡着了一般,母女二人便这么直竖竖站着。

公蛎心里巴望着她多跳一阵,等了一阵,见她不跳,便失了兴趣,正准备从树上下来,忽见高氏挥动了一下水袖。

一缕金色曙光漫过树顶,投射在这个宁静的小院,而二丫所站之处,刚好是第一缕阳光照射的地方。说时迟那时快,高氏袖口一闪,手中出现一根长长的银针,扎入二丫的卤门。

啪嚓一声,公蛎跌了下去,幸亏有交叉纵横的枝桠担着,才没有直接掉在地上摔个半死。

公蛎火烧屁股一般逃离了现场,一口气跑到另一条巷子口,这才站定了喘气。

几日前那晚,自己曾看见二丫被人头顶扎针,一直以为是鬼面藓发作引起的癔症,没想到今日又意外撞见同样的情形——二丫说奶奶用针扎她,她娘对她最好,可自己看到的却是高氏针扎女儿,这是为何?

反正都是他们一家人的事儿,公蛎懒得多管,径直去了敦厚坊。

毕岸、汪三财以及假公蛎等都不在,只有胖头一人看店,忙得团团转,七八个客人围着柜台,有典当的,有赎当的,也有询价的。胖头为人实诚,几个询价的都不曾收钱,而几个当东西的,胖头报出的价格也太高,利钱又打折,几乎不赚钱。

公蛎大摇大摆将门后折叠好的躺椅拉出来,又自己斟了一杯茶,半躺在椅上,悠闲自得地呷着茶。胖头皱了皱眉,却没说什么。

一个留着小胡子的猥琐男子,咋咋呼呼拿着一件质次玉镯往里面挤,叫道:“当十两!”

胖头正在帮一位妇人当衣服,忙道:“劳烦您先等下。”

小胡子三下两下将周围人挤到一边,道:“我这有急事儿呢。”将玉镯往托盘里一放,但两只手指还是按在玉镯上,又赔笑又哀求道:“各位大哥大嫂承让,我老娘病了,等着这个钱看病救命呢。”

伸手不打笑脸人,周围几个虽然不满,还是让了一让。小胡子推着托盘往胖头脸前推,连声催促:“快点快点,老娘疼得死去活来,再晚一刻,只怕救不得了!”

胖头听他说的紧张,抹了一把汗,放下正在写的当票,伸手去拿玉镯。

公蛎本来抱肩站在一旁看热闹,心想玉镯石质厚重,水头差,不值几个钱,只等胖头给出价格,自己再出言指点,但见胖头冒冒失失去拿玉镯,瞥见小胡子眼底透出一丝得意,忽觉不妥,叫道:“别动!”

已经晚了,玉镯刚一离开托盘,瞬间断成了两截。

未经估价损坏当物,是典当行业大忌。胖头顿时傻眼,还未来得及解释,小胡子隔着柜台一把抓住了胖头的领口:“你赔我的玉镯!这是我祖上传了多年传家宝,你一把便给摔了!赔!”

胖头手里还拿着半截手镯,挣扎道:“我一碰就烂……你讹人!”

小胡子一副悲愤交加的表情,又跳又叫:“好一个响当当的忘尘阁,竟然如此不敬业,打烂了当物还不想赔偿!”他一跳,胖头的领口被扯得一紧,涨得脸通红。

公蛎跳过去一把打掉了他的手,怒喝道:“讹人么?”

小胡子被喝得一愣,转脸看向公蛎,打量他衣着相貌不像是什么身份显著之人,顿时抓住公蛎撕扯起来:“我可怜的老娘还躺在病榻上,等着这钱救命哪!大家伙儿评评理,你们今儿胆敢赖账,我就把老娘接过来,放你忘尘阁养着!”他个子不大,但手上力气极大,抓得公蛎手臂生疼,并且一边说一边干嚎,借机将鼻涕口水抹了公蛎一身。

胖头拿着断了两截的镯子,委屈得几乎要哭出来,小声道:“你这镯子,一两银子都不值,顶多三百文……”

小胡子凶巴巴冲着胖头骂道:“你这个胖子眼瞎了?我这是天山瑶池冰种特等水色老玉,采自百米巨寒冰洞,祖传五代,价值连城!”

听他说的名称唬人,周围几个顾客面面相觑,其中一个妇人劝和道:“小胖子,你看着给个价,赶紧打发了吧,就当吃个哑巴亏。”

小胡子放开了公蛎,吆喝他人:“走了走了!这当铺今日不做生意了!”赶走了几个客人,大门一关,回来一屁股坐在了柜台上,斜眼挑眉,翘着个二郎腿儿,一副“不赔不走”的无赖相。胖头气得眼泪花花的,拳头握了几次又松开,指着他的鼻子说不出话来。

公蛎揉着手腕,凑上去看他所谓的“天山瑶池冰种特等水色老玉”,不屑道:“什么狗屁特等水色,分明就是一个石头圈儿,胖头你可别上当。另外你看断痕,分明早就断了,用树胶粘起来的,故意来碰瓷儿。”

胖头深吸了一口气,抚着自己的大肚子,自言自语嘀咕道:“和气生财,和气生财。”这才又转过身来,为难地问小胡子:“那你说,你这个要价多少?”

小胡子往柜台上一躺,伸出一个指头。胖头不服气地嘟囔道:“一两就一两,只当这几天白干了。”转身去钱匣子里拿钱,不料小胡子一个翻身,皮笑肉不笑道:“一两?你再好好看看。”手指头在胖头的眼前转着圈儿晃动。

胖头吃惊道:“你这破石头,还想要十两?”

小胡子咄咄逼人,凑到胖头脸前,一字一顿道:“看清楚了,是一,百,两!”

公蛎看不过眼,喝道:“喂,有没有王法了?就你这东西,石头市场一抓一大把!”

小胡子刚才试过手劲儿,对公蛎全然没有放在眼里,瞥都不瞥他一眼,头枕在两手上,眼睛一闭道:“无关人等,不要放闲屁——小胖子,这里到底你当家,还是别人当家?你要是不想出这一百两也可以,给我把镯子复原了,我分文不取。”

胖头终于怒了,跳起来道:“你这摆明了是讹人!”

公蛎被完全无视,自尊心受到严重伤害,郑重地干咳了两声,大声道:“胖头别理他!我就不信还没有王法了。我在这里看店,你去报官,回来顺便去玉器街请个行家来,看看这个石头圈儿到底值多少钱!”

胖头胸脯一挺,冲公蛎抱了下拳,果然要去报官。

小胡子翻身起来,下手极为麻利,一把掐住了胖头的脖子,眼中凶光毕露:“死胖子,损坏东西赔偿,天经地义,你不想活了是吧?”他冷哼着,眼睛斜睨着货架上那些瓶瓶罐罐:“我的手脚可是不长眼睛的,要是一个不小心打烂了这些瓷瓶玉器,可不得了啦。”

胖头顿时蔫儿了,双手去喉部抠他的手指,憋着嗓子道:“别,别……我们老大不在,你等他回来,我们一定会赔……”

这话一说,公蛎顿时被激怒了——屁大的事儿,还要等那个假公蛎回来解决,自己颜面何存!再说了,胖头是自己的跟班,自己欺负就算了,给别人欺负算怎么回事?!

他身子一摆,推过胖头,钳住了小胡子的右手手腕扭到背后。小胡子扭头一看是公蛎,嘴里骂道:“找死呢你!”回身一个左勾拳朝公蛎面部砸去,眼见拳头几乎碰上了公蛎的鼻子,忽觉眼睛一花,他的脸整个扁了下去,嘴巴裂开,可以看到分叉的黑色舌头。

小胡子拳头一下子打了个空,他忽然感觉极其恐惧。

公蛎哈哈大笑,辗转腾挪,几乎没费什么工夫便将小胡子制服在地上。他单腿跪压在小胡子身上,感受到小胡子心底的惊惧,只觉得心情愉悦,精神换发,身上似乎有无穷的力量源源不断地涌来,隔着衣服和皮肉,公蛎甚至看到他白森森的骨架,而只要自己再稍微用力,这副骨架便会断裂成无数碎片。

等公蛎听到胖头哀求松开小胡子时,他已经没了刚才的嚣张,瘫软在地上,浑身衣服湿透,像从水里捞出来的一般。

他的那个什么冰种特级老玉镯,不知何时摔在了地上,断了好几截。

公蛎嘻嘻笑着,指着他的鼻子:“说,你的镯子本来就是断的呢,还是胖头弄断的?”

小胡子抹了抹鼻涕,瞪着公蛎,尚不明白怎么自己就一下子被打趴下了。公蛎挑衅地踢了踢地上的玉镯,冲着正抱着钱匣子一文一文数钱的胖头喝道:“胖头,送客!”

胖头眨巴着眼睛,小声嘀咕道:“这下摔的,修补也修补不了了……怎么赔?”

公蛎挥手给了他后脑壳一下,耍赖道:“赔?我们的黄花梨托盘还摔掉了一个角呢,谁赔?”

小胡子从地上爬起来,将玉镯碎片捡起,恶狠狠看了公蛎一眼,一瘸一拐地走了。

胖头手足无措地呆立着。公蛎仰天长笑,大叫道:“痛快!痛快!”

公蛎和愚钝得认不出自己老大的胖头,都不曾意识到,公蛎心中恶魔一般的力量正在被一点点释放,更不知道,这种恶魔一般的力量不仅能够控制公蛎的身体,还足以迷乱他的神智。

(三)

经过此事,胖头对公蛎的反感大减,给公蛎添了茶,一脸傻笑地站在他身边:“今天多亏了你,否则不知道怎么对付。”

公蛎毫不客气,道:“对付这种人,最简单就是以暴制暴,怕他作甚?”

胖头挠着脑袋,为难道:“我可不是怕他,要搁以前,我同我家老大一起混码头,早窜上去打得他满地找牙了。如今开着当铺,一屋子瓶儿罐儿的,叫什么老鼠什么器,担心打坏了,白白辱没了财叔和毕掌柜的一番心血。”

公蛎没好气道:“投鼠忌器!”

胖头鸡啄米地点头,小眼睛笑成了一条缝:“你今日来做什么?我中午请你吃饭。”

公蛎怄火道:“我不吃。”听到对面酒家伙计招呼客人的声音,忽然想起江源,没头没脑问道:“住在对面的江公子,如今还在不在?”

胖头将托盘捡起来,回道:“哦,你说江源江公子吗?早搬走啦。”他上下一打量,忽然警觉起来:“怪不得你对我家的事门儿清,江公子告诉你的吧?我谢谢你今天帮我,但惦记我家老大的掌柜位置,没门!”

公蛎踹了他一脚,骂道:“胡咧咧什么呢?我就是老大……”门忽然被推开,探进一个脑袋来:“今天,不营业吗?”

两人停止争吵。胖头忙打开大门,满脸堆笑道:“营业呢。你典当还是赎当?”

进来的是个瘦弱的少年,稚气未消,不过十五六岁,夹着一个宝蓝色的小包袱,踌躇良久,才怯生生道:“我来估价。”嘴上说估价,却不肯打开包裹,只低头看着脚尖。

胖头殷勤地道:“这位小兄弟,您拿的是哪种类型宝贝?”

公蛎见那少年手指上布满针眼,一个食指还用薄布缠着,右手中指指节上还带着顶针,笑道:“小兄弟做裁缝的?”

少年羞涩地抬头看了公蛎一眼,道:“是。”

胖头连忙套近乎:“您在哪个裁缝铺子里高就?我下次去照顾下您的生意。”

小裁缝的脸瞬间红了,支支吾吾半天没说出个所以然来。

公蛎估计他手艺不精,不好意思报名号出来,忙岔开话题:“请先把您的物件给我们瞧瞧。”

小裁缝紧紧抱住包裹,迟疑了良久,才小心翼翼解开一角,拉出巴掌大一片红色的衣襟来。

原来估的是件衣服。刺目的大红色,红得狰狞,衣摆镶边,绣有同色花纹,因是同色,花纹图案并不算显眼,但立体感甚强。

胖头摩挲着平滑挺括的衣料,装内行道:“质地还行,手工也算精细。新的还是旧的?”

公蛎对着阳光一看,见花纹竟然是一个个拉着手的小骷髅,不由惊奇道:“这绣边好别致!”隐约看到包袱盖住的地方绣有极为规整的图案,便想将整件衣服抖搂出来,小裁缝却紧张起来,将包袱包上,叫道:“不估了!”

公蛎忙道:“小兄弟别慌,俺们这儿可是正儿八经的当铺,童叟无欺。再说了,你只是估价,又不是典当,还怕我们会坑你?”

胖头连忙点头附和。小裁缝抱着包袱,低着头没头没脑说道:“师娘说叫我挂出来卖,我想估个价心里才有底……算了,算了!”说完抱着包袱兔子一样跑了。

假公蛎和毕岸一直到中午还未回来。胖头对公蛎不再过分抵触,但他坚定地认为,公蛎对他的“老大”心怀不轨。胖头语重心长告诉公蛎,人要依靠自己,不能总想着不劳而获,甚至把当初他同“老大”如何一步步经营当铺作为成功案例,夹缠不清地讲给公蛎听,并搬出账目,证明做个当铺掌柜并无多少收益,不值当他如此费心费力。

真真儿把公蛎气得吐血。胖头邀公蛎吃饭,公蛎一看是馒头咸菜,便坚决拒绝,自己循着香味,绕到北市后边一家僻静的茶馆,点了几个小菜一壶好茶,一直喝到申时中,这才晃晃荡荡回去。

公蛎为了省事儿,专抄近路,不知不觉走到了一处相对偏僻的巷子里,一抬头,只见纸扎的童男童女临街而立,白森森的脸上画着猩红的嘴唇和呆板的眉眼,吓得一跳。

定睛一看,原来到了福寿街。福寿街是有名的殡葬一条街,全是摆卖丧葬用品的店铺,什么纸人纸马、香烛纸钱、纸幡元宝、敛服墓碑,甚至还有两家棺材铺,炫耀一般分别将红漆绕金边的柏木空棺摆着大门口,大白天的,都透着几分阴森。

公蛎本是个好奇的主儿,又爱热闹,第一次瞧见这些花花绿绿的玩意儿,虽觉得晦气还有些好玩,便只当逛街,一个个店铺挨着看。

这些店铺也同其他行业不同,只管守在店里默默做事,并不热烈招呼客人。公蛎瞧了一阵人家折叠“金山银山”,又看了一回粘糊纸马,再转到棺材铺子看匠人雕刻棺材板上的镂花,心想果然是行行出状元,哪一行都不容易。

巷子口却是一家寿衣店,挂满了各式男女敛服。公蛎随意瞟了一眼,顿时眼睛直了——一众花花绿绿的寿衣当中,当门挂着一件大红敛服,团寿福字,大块祥云,周围绣满腾飞的蝙蝠,在略显黑暗的店铺里显得尤为耀眼。同高氏那件相比,陈旧了些,但图案制式却大同小异。

公蛎心里打了个寒噤。高氏好好一个大活人,干吗穿死人的敛服?

公蛎走进去摸了摸下摆,觉得同今日去估价的那件衣料、颜色、镶边极为相似,有心问问这种衣服是不是活人也能穿,张口却成了“这件多少文” ?

一个小裁缝慌忙从内堂出来,道:“三百文。”公蛎一看,果然正是那个少年。

原来他是做寿衣的,怪不得不肯告诉胖头店铺名字。公蛎道:“你今日估价的,就是这件吗?”

小裁缝红着脸道:“是。”

敛服的颜色,男款多为宝蓝、墨绿或黑色,女款颜色多变,做工精细,皆为传统敛服样式,而像这种大红颜色的,独此一件。公蛎好奇道:“这种衣服,同其他的敛服有所不同,可有什么讲究没有?”

小裁缝怯怯道:“大红色……说是会惊扰了死者,通常是不用来做敛服的。”

公蛎更加奇怪,道:“那这件呢?”

小裁缝低头道:“这是师父的东西,我也不确定是敛服还是什么特殊的袍服……师父走了,才发现有这么一件东西……师娘便说挂出去,看有没有人要。”果然衣服折叠的痕迹尚在,显然是压放已久。

公蛎道:“你师父去哪里了?”小裁缝摸了摸臂上的白花,眼圈红了。公蛎十分尴尬,连忙道歉,又问道:“你师父怎么做这样一件衣服,是不是做给你师娘的?”

小裁缝摇摇头,道:“我师娘穿上长了好大一截,极不合身。”

公蛎道:“那会不会是什么人来定做的,忘了拿走?”

小裁缝老老实实道:“有可能。师娘回忆说,一年前他曾听师父说过,有人拿了很古怪的图案要他来做,还给了一大笔定银,约定两个月后来取。但不知道是不是这件……师娘只当那人取走了,谁知道……谁知道……”

见小裁缝一脸迷惑,公蛎好奇道:“谁知道什么?”

小裁缝犹豫起来。公蛎催促道:“到底怎么了?说啊!”

小裁缝涉世未深,一看公蛎逼得紧,眼底有些害怕,回答道:“师父走了,家里又遭了贼,师娘很伤心,一直没顾上拆洗家里的被褥,直到昨晚,在一床破旧的棉褥里发现这个,叠得很齐整,严严实实包在褥子里,要不是拆洗东西,一点都看不出来。”

公蛎嘿嘿两声,一脸猥琐地猜测道:“哈,我知道了!定是你师父有了相好,想要送人,可是被你师娘发现了,没送出去,只好偷偷藏起来,是不是?”

小裁缝涨红了脸,生气道:“你胡说!我师父师娘好着呢!怎么会……怎么会背着师娘有……有那种事儿?”末了还小声加上一句:“你不要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这小裁缝虽然年幼,人品还是不错,对师父师娘相当尊重。公蛎有些惭愧,连忙道歉:“好好好,我说错了,死者为大,可能你师父有什么不得已的苦衷。”

小裁缝默默不作声。公蛎忍不住又问:“既然是你师父的遗物,干吗不留着?”

小裁缝低头捏着手指上的伤,道:“师娘担心,是定做的那人忘记了。总压在箱底也不是事儿,便叫挂出来。”他抬起头来:“你到底要不要?”

公蛎支吾道:“我看看,看看。”

小裁缝道:“你要是要的话,还可再优惠些。这些骷髅蝙蝠,师父下了好大工夫才绣好的呢。光是原料、绣工,便不止这个价儿。”公蛎留心一看,果然,这些蝙蝠的脑袋位置也是个小小的骷髅,同镶边一样,皆为同色丝线绣制,不对着光线,看得并不明显。联想到高氏身上那件,难怪早上远远看着觉得图案古怪,原来中间镶嵌着无数小骷髅。

再一看,那些团团的福字、寿字,每个正中都有这么个小骷髅,翻开衣服背面,同正面一模一样,竟然是双面刺绣。

公蛎大为惊奇,忍不住赞道:“好别致的针法。”

小裁缝羞涩道:“这种针法师父教过我,可惜我还是绣不好。”

公蛎装作随意道:“你认不认识一个脸上有疤的女人?住在北市大马圈后面。”

小裁缝想了想,摇头道:“不认识。我们这行当,除非谁家有白事,才跟人打交道。”

两人聊了一阵,公蛎终归还是没买:一件敛服,做得再精美,总不能自己买回去穿吧?只好让小裁缝失望了。

出了店铺刚走不远,忽听小裁缝在后面叫,扭头一看,小裁缝手里拿着东西追了上来:“客官,您的东西掉在店里了。”

接过一看,却是一张陈旧发黄的硬折身份文牒。公蛎笑道:“我哪里有这玩意儿。不是我的。”

小裁缝固执得很,道:“您瞧瞧,就是您的呢。”

公蛎打开一看,一面写着“隆公犁,洛郊蟒庄人氏,咸亨四年秀才”,还盖着河南县府的大印;另一面画着一个简笔画像,下有一行小字,标注面部特征:“肤黑貌丑,左目及右鼻窝黑斑各一”。公蛎丢给小裁缝:“不是我的。”

小裁缝对比着文碟上的画像,一个字一个字地读: “‘肤黑貌丑,左目及右鼻黑斑各一’,您看您脸上……”

公蛎摸着脸上的两块黑斑,猛然醒悟,见那边纸扎店的伙计往这边张望,脸色顿时阴沉起来,劈手夺过,头也不回地走了。

“肤黑貌丑”这四个字,简直扎人的心。

走了老远,公蛎突然想起一个重要的问题:自己刚变成这个丑样子没几天,便捡了个一样特征的身份文碟,到底是巧合,还是谁知道底细,专门帮自己做了身份文牒?

(四)

小裁缝的解释异常简单:公蛎走后,他见地面上有个遗落的文牒,打开一看,上面是公蛎的画像,便追了出去。而且今日店里,只有公蛎一人来过。

多说无益,公蛎只好承认是自己不小心掉了的。在敛服店铺门口闷头愣了良久,心事重重地回了如林轩。

事情似乎不太对头。

公蛎窝在房间里想了又想,决定主动出击,先去探一探那个假公蛎的底子,最好能一举制服,逼他承认冒充,然后再找毕岸医治脸上的斑痕,恢复容貌身份,此事便可了了。

说起容貌,世上凡人对非人的能力多有夸大,以为只要是得道的非人,想变幻成什么样子便能变幻成什么样子,其实不然。非人修道,能修成人形已经很难,若是想要貌比潘安,还要经过几世的修炼。公蛎这些天来,因为不满意容貌,也曾尝试过在变幻人形时,竭力变得英俊一些,但因道行不足,连一刻工夫也维持不了,便又恢复成这个丑陋样子,反倒累得一天不想动弹,很是窝火。

而公蛎没有去找冒充者,也是有理由的:一是公蛎懒散,反正有钱花着,有地方住着,冒充不冒充的,没什么大所谓;二是公蛎胆小。那人能模仿自己模仿惟妙惟肖,定是得道的高人,自己贸然出手,着了道可就不妙得很;三是他心里总觉得,毕岸是知情的,而且毕岸答应帮自己解决脸上的黑斑问题,若到时候黑斑消失,容貌恢复,再去申述证明自己才是真正的龙公子,岂不理直气壮。

勉强熬到傍晚,他被饭菜的香味吸引,去餐区点了几个大菜,一边吃一边盘算今晚如何同那个冒充自己的假公蛎对质,一抬头见猫女一人独坐,正盯着自己看,便腆着脸问了句好,谁知猫女眉头一皱,鼻子一耸,像是见鬼了一般,瞳孔瞬间缩小。公蛎隐隐听到喵呜一声,只见她一个闪身穿过人群,瞬间消失不见。

公蛎委屈得差点落了泪。倒不是他对猫女有多爱慕,而是她的这种举动,充分说明他如今的相貌已经不仅仅是丑陋,而且到了人人嫌弃的地步了,这对一心追求容貌的公蛎来说,比被人冒充还让人痛不欲生。

愁眉苦脸吃过晚饭,虽然天色已黑,公蛎还是戴上了早上那顶大草帽,出门朝忘尘阁走去。

刚拐了一个弯儿,便见假公蛎独自一人,脚步匆匆,正走在街道的阴影处。

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公蛎恨得牙根痒痒,但见周围都是人,心想若是在此地闹将起来,只怕说不清楚,还不如跟着他,找个僻静地方当面对质。于是猫起腰,毫不犹豫跟了上去。

假公蛎一路向北,脚步飞快,趁着闭门鼓尚未敲响,竟然出了安喜门,不走官道,反而向西拐去,净挑一些崎岖的山路走。

今日四月初十,天气有些阴沉,不见星月,但并不算很黑。公蛎凭着追踪猎物的本能,远远地跟着。

安喜门以西,便是去往邙山的荒坡,除了官道周边,少有人来。偶有土层稍厚的,便被城郊百姓开垦种上了庄稼,不过大多是乱石和丛生的野灌木,以及平头百姓的坟地,坟头刺玫枝条上还挂着清明的白纸钱串,有些阴森。

假公蛎走了好一阵子,绕过一个小山坳,来到一片平地。平地正中,是个隆起的土坟包,从黄色的泥土和上面稀疏半蔫的刺玫枝条来看,这是一个新坟,估计下葬时间不过月余。

假公蛎绕着坟头走了一圈,去到不远处大石后面,扒开干草,拿出一个包裹,从中取出一个咧嘴大笑的昆仑奴面具戴上,又换上一件黑色长袍。

幸亏公蛎一直跟着,否则看到他现在这个样子,根本认不出他是谁。

假公蛎穿戴完毕,从一蓬浓密的灌木丛后,抽出几件工具来:一把头,两把铁锹,还有一把砍刀。

公蛎躲在灌木后,心想这假公蛎难不成想要盗墓?本想跳出来质问他,但见他行动诡异,倒想看看他到底要做什么。

假公蛎拿了铁锹,在坟前试了几试,找到一个松软的地方,开始挖了起来。

一会儿工夫,坟的一侧被挖出半人深的一个洞来。假公蛎用包裹将挖出来的土包上,送到不远处一块刚犁好的庄稼地里去。

公蛎趁机飞快跑到坟前查看。坟前歪歪扭扭插着一块简单的木牌,上面的墨渍已经模糊不清,名字依稀能辨出一个“平”字,“夫×平之墓”,落著三个字却一个也不能分辨。

公蛎想了一想,认识的人中,似乎没有叫“平”的人。也不知道这人怎么得罪了假公蛎,竟然死后还要被挖坟掘墓。

假公蛎很是小心,均匀地把挖出来的土洒在地里,这才折身回来。公蛎慌忙重新躲好。

盗洞越来越深,只能看到假公蛎的脑袋尖儿。公蛎在草丛中昏昏欲睡,跳出来也不是,回去又不甘心。正犹豫间,忽听浓密的灌木丛中传来一声布谷鸟的叫声。

再有半个多月才到芒种,这么早布谷鸟就开始叫了。公蛎循声望去,自然什么也看不到。

假公蛎停止了挖坟,仰脸学道:“布谷!”

布谷鸟叫得更欢了,连续三次,每次叫两声。

假公蛎似乎很悠闲,连着回应三声:“布谷!布谷!布谷!”

布谷鸟又回应了一声。

假公蛎爬出盗洞,将铁锹、头等收了照原位放好,脱了面具长袍藏入树洞,用干草堵上,扬长而去。

公蛎还没明白过来,假公蛎已经走远。公蛎正要去追,忽见坟头后面,闪出一张美人脸来。

一瞬间,公蛎还以为是高氏来了——樱桃小口,瓜子小脸,五官端正美丽,只是皮肤惨白,竟然是个美人面具。

公蛎只好窝在原地,一动不动。

但等那人走了两步,公蛎马上确定不是高氏:戴着美人面具的那人,照样穿着宽大的袍子,身高同高氏差不多,但身材不够挺拔,从走路的姿势来看,应该是个矮个子男人。

他从长袍里拿出一大堆工具来,除了头、铁锹,还有刀子、钳子、斧头等,跳入盗洞,继续开始挖。一会儿工夫,只听扑通一声,那人丢出铁锹,顺着盗洞滑了下去。

这些都是什么人,半夜挖人家的坟墓,有人挖盗洞,有人取财物,配合默契还相互不碰面?!

看来这个假公蛎是个盗墓组织的成员,估计是惦记上了忘尘阁的宝贝。

啊,不对!公蛎突然想到另一点:或许这伙人不是看上了忘尘阁的宝贝,而是想要嫁祸公蛎!

公蛎顿时义愤填膺,心想这群家伙真是找死,自己必须要摸清他们的底细,掌握证据,一股脑儿将其丢进监狱里才是。

一愣神的工夫,假公蛎已经走远,如今城门关闭,也不知道他会去哪里猫上一晚,如今最好便是跟着新来的这个人,从他嘴里套出些什么来。但面对的是一个坟墓,一想到里面的棺材和可能腐败严重的尸体,让公蛎很是抓狂。

坟墓中传来沉闷的敲打声。

纠结了片刻,公蛎还是鼓起勇气,慢慢爬到假公蛎藏衣服的地方,悄悄儿将长袍穿上,撕下衣襟掩住口鼻,再戴上面具,顺着盗洞跳了下去。

所幸墓室里气味正常,只有泥土和草根的腐味。公蛎这才放下心来。

墓室最里一角,点了支白蜡烛,那人正趴在棺材上,用一柄小刀翘棺材板上的钉子。听到响动,一回头看到公蛎大吃一惊,往后一跳,拿着小刀做出防御的姿势。

这人什么毛病,一句话也不说,难不成是哑巴?但他不出声,公蛎也不敢擅自出声,忙拱了拱手,学了一声布谷叫。

那人看着公蛎,面具下的眼神警惕不减。公蛎拢起手,又学布谷叫,这次是连续三次,每次叫两声。

那人迟疑着,也回了三声“布谷”,放下刀,狐疑地打量着公蛎。

公蛎满脸堆笑,一边学着布谷叫,一边做出个“请”的姿势。

那人似乎被弄糊涂了,愣愣地看着公蛎。公蛎指指棺材,示意要帮他一起启开棺材盖子。

这是个最为寻常不过的百姓土墓,连块青砖都没用,只用石头做圈梁打了一个小小的拱,里面位置逼仄,摆了一口棺材之后,四周的间隙只够一人经过。棺材质量还好,三寸后的楠木,锲入五寸长钉,钉得甚为扎实,但着实不像是有什么贵重陪葬品的样子。

那人用尽力气,才拔出一个钉来。公蛎巴不得他打不开棺材,免得看到里面的死人,装模作样地东边敲敲,西边听听,偶尔“布谷”一声,向他投去惊喜或狐疑的目光。

他的举动成功地干扰了男子的注意力。在他第十次连续发出“布谷”声时,男子终于忍不住了,压低声音喝道:“你是谁?暗语讲得乱七八糟的,到底想说什么?”

公蛎大喜,却装出一副无辜的样子,夹着嗓子道:“老大担心你一个人搞不定,要我来帮忙。”

男子将信将疑,道:“不是说任何任务都必须一人行动吗?”

公蛎委屈道:“我哪里知道?像我这种地位的,只能听人指挥,他说什么便是什么。”又嘟囔道:“一个穷鬼的土坟堆,能有什么好玩意儿,值得这么大费周章的?老大也是糊涂了。”

公蛎不清楚他们对头领的称呼,但“老大”是个统称,这么叫总归出不了大错。

男子显然对公蛎的牢骚甚是认同,虽然未出言支持,但并未反驳。公蛎拍着棺材板,道:“老兄你说,这么一口棺材里,到底有什么?”

男子不答,转身去启另外一个长钉。公蛎跟着过去,道:“这五寸长钉有十几个呢,要一个个启出来,还不得到天亮?”说着拿起斧子,皱眉苦脸,憋气握拳,做出一副用力的样子,实际却一点力气也不使。

钉子只是稍微松动了一点,拔出来却有难度。公蛎没话找话,道:“我的手腕都疼了!真是,这种力气活,也不多派几个人来。”弯腰捡起那条拔出来的钉子一看,上面竟然打有两轮倒刺,每轮两个,做得极为精细。

墓室粗糙,棺材一般,倒是这个钉子使的用心。难道这墓室的主人,未死的时候便已经预测到要被盗墓?

公蛎拿着长钉,心中疑惑不已。男子试了几次,都无法用钳子拔出,低声喝道:“快来帮忙!”

公蛎虽然只是装装样子,但给了那男子很强的心理安慰,扑哧一声,第二个长钉被拔了出来,男子收不住势头,背部撞在了墓室墙壁上,撞下一块松动的石头来。

公蛎气喘吁吁道:“这样不行啊,工具也不趁手,要不回去同老大商量商量,明晚再来?”

两人都戴着面具,看不清表情,只见男子瞪了公蛎一眼,简短道:“今晚必须完成。”

公蛎一屁股坐在地上,赌气道:“这里面到底有什么?不说我不干了!”

男子又开始龇牙咧嘴启第三个钉,见公蛎果真不来帮忙,闷声闷气道:“敛服。”

公蛎重复了一句,“敛服?”忽然跳起来,狐疑地道:“你是说,辛辛苦苦盗墓,就为了扒死人身上的敛服?”

男子过于用力,虎口震裂,流出血来。公蛎喋喋不休地追问:“是不是真的为了敛服?干吗不从寿衣店里买?”其实心中已经萌生退意,慢慢退到盗洞附近,只待过会儿男子忙活时便要偷偷溜走。

男子阴沉沉地看了他一眼,撕下衣襟将虎口缠住,从怀里掏出两张黄裱纸来。一张黄裱纸上画着几个小人,手牵手围成一圈,另一张却是鬼画符一般,乱七八糟不知道画的什么东西。公蛎一边干笑一边朝盗洞摸去:“这什么玩意儿?驱鬼符?”

男子将鬼画符那张点燃,拿起小刀,在左手中指上一划,挤出血滴在小人的脸上。

血并没有四处滴落或蔓延,而是刚好在小人的线条之中;黄裱纸被血浸透,显出一个凹凸有致的图画来。

牵手跳舞的小小骷髅,同今日见到那件大红敛服的绣边一模一样。

公蛎吓得猛退了一步,趁机扎着脑袋往盗洞里钻,可眼见黑黝黝的洞口就在眼前,公蛎却如同撞在了石壁上,头冒金星,疼得说不出来话来。伸手一摸,已经鼓起了一个大包。

(五)

男子阴森森地笑了起来。

公蛎惊慌失措,拼命扒拉洞口,可是洞口好像被一种无形的东西封上了,虽然能够感受到气流吹过,却出不去。

男子将画着小人儿的黄裱纸放在棺材盖子上,嘴巴微动,念念有词。

燃烧的黄裱符飘了起来,在空中盘旋。小人们从纸张中跳出,围着一个长钉,手舞足蹈。男子用刀慢慢撬起,再用钳子往外拔。

噗的一声,第三颗长钉拔出,比前两个要省力多了。公蛎虽然慌乱,但忍不住还是想要说话:“这是怎么回事?你……你使妖法!”

那人轻蔑地哼了一声,根本未将公蛎放入眼里,只管将十几个长钉一一启出,然后用力一推,棺材盖子被推到一边。

公蛎“啊”一声捂住眼睛。只听那人呸了一口,狠狠骂道:“妈的!”

公蛎将手指分开两条缝隙,探头往棺材里瞧去。果然是一具空棺,里面除了两件寻常的衣服,一顶男子头,空荡荡的,什么也没有。

公蛎有些幸灾乐祸,道:“瞧,没提前做好功课吧?白费了这一晚上的劲儿。”

跳舞的小人慢慢消散,变成几滴血,顺着棺材板流了下去,但燃烧过的黄裱符依然在飘荡。面具之下,虽然看不见表情,但见男子握紧拳头,关节发出咔咔的响声,公蛎连忙后退,装作若无其事道:“天气不早了,咱赶紧儿回去吧。”

男子往前逼近了一步:“你到底是谁?”

公蛎忍住慌乱,正色道:“我是老大派来帮你的呀。”

男子瞪眼看着他,似乎马上要扑过来。

公蛎吓得往后一躲。男子却转了身去,将棺材盖子完全推开,先拿出衣服又是抖搂又是撕扯,失望地丢在一边,又用小刀去扎棺材板子。

公蛎忙上去帮忙,一边敲一边将耳朵贴上去听:“没有夹层,是实打实的楠木。”

棺材板上面满身刀尖扎的印痕,但确实并无夹层。公蛎悄悄去摸盗洞,仍然是封着的,看似洞口,却无法出去。

男子心有不甘,绕着棺材走了两圈,冲着公蛎道:“过来帮忙!”

两人一起用力,将棺材整体推到一侧。但棺材下面全是夯实的泥土,并没有想象中的异物或者坑洞。公蛎这次是真的累得气喘吁吁,挑拨道:“依我看,我们是被老大骗了。这个鬼地方,顶多算是个衣帽冢,根本就没有你要找的东西。”

男子一愣。公蛎趁机道:“你想想,要是有贵重东西,老大还不亲自出马?而且,墓室能这么轻易被我们打开?这显然是个陷阱。”

男子正在敲打墙壁的手慢了下来。公蛎试探道:“喂,你叫什么名字?”

男子回头看了一眼,眼神戒备。公蛎装作未看到,热切道:“我叫……罗源。”他临时胡编了个名字,免得将来惹麻烦。

男子眼神一闪,迟疑了一下,道:“我叫王瓴瓦。”

公蛎也不管他看到不看到自己的表情,满脸堆笑道:“原来是王大哥,久闻大名!”

王瓴瓦冷漠地哼了一声,扭身重新去检查棺材。

黄裱符已经落地,化成一片灰白的灰烬。滴血的黄裱纸早已掉进棺材缝隙里,皱巴巴一团。若盗洞消失是因为刚才王瓴瓦作法,那么如今法术完毕,盗洞应该出现了。

公蛎小心翼翼,又一次去触摸盗洞。哪知盗洞看着仍在,以手触之即被挡了回来,仍然出不去。

事情好像不大对劲,公蛎心中开始惊惧不安,话更多了:“王哥,你说老大是什么意思?我入行晚,对这行不熟悉,您能否指点一二?”

王瓴瓦不答,专心致志地翻看那两件衣服。

公蛎十分后悔,今晚未经仔细考虑便闯入了墓室,面对这么一个亡命之徒,实在太过鲁莽,但事到如今,出又出不去,只能面对,走一步说一步了。

隔着面具,看不到王瓴瓦的表情。公蛎只好有一句没一句地问:“你是怎么做这一行的?……你知不知老大的真实姓名?”

这个王瓴瓦沉默寡言,公蛎说十句他才回个一句半句,但嘴巴严实得很,并不透露一点讯息。

蜡烛只剩下拇指长的一小截,眼看很快要熄灭了。今晚难道要闷死在这个坟墓里不成?

公蛎再也按捺不住惊恐,提醒道:“王哥,这个盗洞……盗洞怎么出不去了?”

王瓴瓦脸色一变,过来摸了摸,手按着棺材,眼神有些古怪。

看他这样子,显然也没办法。公蛎嘴里安慰道:“不急不急,我们慢慢想办法。”心里却乱成一团,一看蜡烛将灭,更加着急,叫道:“要灭了!赶紧再点一支呀。”

王瓴瓦慢吞吞道:“定棺烛,只有一支。”话音未落,忽然转身朝公蛎扑来,双手青筋暴起,目露凶光。

幸亏公蛎一直处于高度紧张,身子一弓,弹跳到棺材另一侧,惊叫道:“你做什么?”

王瓴瓦扶着棺材头,冷酷道:“杀了你,我才能出去。”

公蛎急得跳脚:“这个时候,我们应该联手,联手!”见王瓴瓦眼睛精光一闪,马上意识到他要来攻击,身子一晃,成功地避开。

王瓴瓦明明看到自己已经触到了公蛎的衣襟,却被他逃开,不禁惊讶,看了看自己的手,眼神更加阴沉:“你,到底是什么人?”

王瓴瓦个头不大,行动却极为灵活。偏墓室太小,两人只能绕着棺材兜圈子。公蛎躲得狼狈不堪,头不是撞了棺材便是撞到石壁,哀求道:“王哥,我们一起逃出去不好吗?干吗非要拼个你死我活?再折腾一会儿,这蜡烛可要灭了!”

王瓴瓦几击不中,甚是恼火,咬牙切齿道:“你这个假冒的家伙!”隔着棺材,一拳朝公蛎门面打来。

公蛎腰部一摆,王瓴瓦打在了墓室壁上,扑簌簌掉下些泥土来。公蛎绕到棺材尾部,怒道:“我不是假冒的!”

这里离王瓴瓦远些,不至于一拳便挥到门面。王瓴瓦眼睛冒火,咯咯冷笑:“你一来我便怀疑了,你,根本不是圣教成员!”

原是他所谓的假冒是指这个。公蛎简单回想了下,从进来到现下,自己一举一动并无破绽,不服气道:“胡说!你凭什么说我不是……”正要说“圣教”二字,却不由自主停顿了一下。

不是盗墓的吗,怎么成了圣教?

圣教,圣教。公蛎拼命压制心中的念头,坚决不往上面想。

王瓴瓦站直了身体,面具后面的眼神凶狠残暴:“第一,圣教从来都是单线通知、单独行动,传讯者、帮忙者从不碰面。第二,圣教称呼,不叫老大。第三,”他狰狞地盯着公蛎,“你话太多了,这种人,在圣教中活不了多久的。”

最后一条很是刺耳,但想了一想,还真是这样。公蛎气得不行,尖刻道:“你话不多,有什么用?如今盗洞被妖术堵上了,你再有本事还不是同我一样死在这里面?”

王瓴瓦忽然抬起头,冲着盗洞道:“信使大人,我明白今晚的任务是什么了。您放心,保证完成任务。”

公蛎惊道:“外面有人?”

王瓴瓦已经平静下来,恢复了面无表情,道:“我一直以为今晚的任务是寻找骷髅蝙蝠红敛衣,原来是你。”

公蛎觉得莫名其妙,叫道:“你胡说!我同你无冤无仇,你杀我做什么?”

王瓴瓦活动着手腕,慢条斯理道:“圣教对我不十分信任,这次是考验我来了。你说的不错,这个寻常的土坟,不值得如此大费周章。盗洞被封,只有圣教才能做得出来,而这么做的目的,便是测试我的能力和魄力。”他阴测测一笑,道:“杀了你,我就算完成任务,可以出得去了。”

真是无妄之灾。公蛎胆战心惊,舌头打起了结:“我,我根本不知道什么生教熟教,只是个普通百姓,今晚意外撞上,看到你盗墓,过来看个热闹……虽有不尊重,也,也不至于要杀了我吧?”

王瓴瓦脚尖挑起地上的小刀,握在了手中,冷酷道:“这个我不知道,我也从不打听,我只管领取任务。你九泉之下,托梦给信使大人吧。”

公蛎抱着棺材板乱蹦乱跳:“等等,信使大人是谁?我同他无冤无仇……”

王瓴瓦一言不发,挥着尖刀朝公蛎扑来。公蛎仓皇之间拿起一把钳子,勉强应对两下,尖刀折断,钳子也离了手,两人照样围着棺材打转。但这一次王瓴瓦使了全力,如同跗骨之蛆,不管公蛎如何闪躲,他的手总是不远不近差一点便要抓到。

烛头闪了两闪,熄灭了。公蛎曾听闻,盗墓时,定棺烛一灭,盗墓者必须在一刻之内离开坟墓,否则定然死于非命。公蛎虽然不知是真是假,但宁可信其有。

王瓴瓦显然更为相信此传闻,大喝一声,高高跳起,隔着棺材一把卡住公蛎了脖子,公蛎大惊,拼死一挣,两人竟然都滚进了棺材中。

棺材中空间逼仄,两人翻滚扭打,相互卡着脖子,谁也不肯松手。王瓴瓦虽是个常人,但夜间视力竟然不逊公蛎,且力气极大,手腕脚腕灵活,几次压得公蛎透不过气来。

一刻工夫早已过去,两人仍旧保持着搏杀的姿势。

王瓴瓦杀红了眼,一手卡着公蛎脖子,一手扭着他的手臂,如铁钳一般。公蛎大半个身体被压在下面,勉强咬牙支撑,渐觉体力不支。

若是稍一松劲,只怕自己埋尸此墓,永远不会有人知道了。

公蛎被扭住的手徒劳地在棺材板上划拉,发出轻微的刺啦声。意识有些模糊,或者更加清晰,卡着的部位似乎没那么疼了。要不然,在棺材板上刻下自己的名字,等后人发现这个墓了,好歹知道自己葬在这里?

嗯,不如写个“龙公蛎到此一游”,更为简洁明确些。但三五年、几十年后,自己化成了白骨,岂不是一堆蛇骨,那些个凡夫俗子,哪里会想到“龙公蛎”是一条得道的灵蛇呢?只当是谁写着玩儿的。

这真让人丧气。

咔哒一声,骨骼发出清脆的声响,公蛎腰部巨痛,瞬间回过神来。王瓴瓦的面具已经破裂,松松垮垮地挂在耳朵上,狰狞的脸正对着公蛎,像极了庙里的夜叉。

公蛎连忙闭上眼睛,但就在闭眼的一瞬间,他发现棺材边上有一个若隐若现的影子。

公蛎猛眨眼睛。

是那个曾经出现过的影子人。宽袍大袖,上衣下裳,头饰服装皆不是当下风尚,五官模糊单薄,透过他的身体可以看到墓室墙壁上的石头。

影子人俯身看着公蛎。

王瓴瓦五官扭曲,露出森森的白牙,手上力度加大,公蛎想求救,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影子人轻轻地掰开王瓴瓦的手,公蛎剧烈地咳嗽了起来。

眼见再有片刻工夫,这个短命鬼儿便要命丧自己手下,王瓴瓦的手忽然抽起了筋,一点力气也用不上,只要稍微一用力,便钻心地疼。

情况很快发生了变化,公蛎一下子掌握了主动,手臂一勾,身子一转,将王瓴瓦压在身下,拼尽全力跳出了棺材。

王瓴瓦似乎不敢相信这一幕,躺在棺材里目瞪口呆地看着自己的手。他的手不听使唤,五指张开又合上,对着空气做出抓挠的动作。

公蛎大口喘着粗气,还不忘挖苦王瓴瓦:“羊癫风犯了吧?”

王瓴瓦大喝一声,突然折身跳起,朝公蛎扑来。情急之下,公蛎将歪在一旁棺材盖子一推。

厚重的棺材盖子撞在王瓴瓦的膝盖上,王瓴瓦站立不稳,又一次倒在棺材中。

如此这般,王瓴瓦要出来杀公蛎,公蛎便推棺材板撞他,两人谁也奈何不了谁。公蛎累得大汗淋漓,趴在棺材上,喝道:“再这样下去,我们都要累死在这土坟堆里了!”

王瓴瓦手不能用力,行动受到限制,阴沉沉道:“你说怎么办?”

公蛎看着黢黑的墓室,讨饶道:“不如我们联手,一起出去,今晚的事儿就当没发生,你不认识我,我也不认识你,如何?”

王瓴瓦沉默了片刻,道:“好。”公蛎拉开棺材板,后退了一步:“得赶紧看看盗洞好了没。”

王瓴瓦折身坐起,用手肘支撑,腾地跳了出来,谁知落地之后双肘按住棺材,脚尖迅速一点,猛然朝公蛎胸口扫来。

公蛎虽有防备,但墓室空间狭小,躲避不及,被他一脚踢到腹部,踹至墓室最里侧。

公蛎捂着肚子,疼得死去活来:“你怎么……言而无信?”

王瓴瓦眼冒绿光,在黑暗中像是困兽的眼睛:“我若不是能杀你,上去之后,也是一个死。”他捡起地上的斧头和小刀,但手部力量尚未完全恢复,只能软绵绵拎在手里。

公蛎骂道:“像你这种挖坟掘墓、言而无信的盗墓贼,死有余辜!”

王瓴瓦一步步逼过来,狞笑道:“你还是先想想自己吧。”一斧头从左侧抡过来,公蛎忙往右躲,谁知这王瓴瓦不过是声东击西,闪身堵截,一个扫堂腿,将公蛎扫趴下,接着一刀挥过,朝公蛎的胸口插来。

公蛎大惊失色,本能将身子往前一缩,刀尖插在公蛎小腿,将他钉在了地上。

公蛎发出杀猪般嚎叫。王瓴瓦活动着手腕,阴测测笑道:“我做任务多年,从未失手。”转头去捡斧头。

公蛎大急,用力一挣,竟然挣脱了去,也不顾不上疼还是不疼,跳到了棺材后面。

刀尖之下,除了少量的血,扎着一段花花绿绿的新鲜蛇蜕,王瓴瓦愣了一下,不可思议地看着公蛎。

棺材如今半开,盖子只盖了一半,只要一踩上去,便会翻转。公蛎把心一横,跳上棺材盖,叫嚣道:“来呀来呀,要死一起死!”表面看公蛎在盖子上又跳又叫,稳稳当当,实际上却小心翼翼地维持着平衡。

王瓴瓦呸地吐了一口唾沫,恶狠狠道:“管你是人是怪,管叫你今晚做个无名鬼!”一脚跨上棺材盖子,挥舞着斧头刀子朝公蛎招呼。

公蛎往后一闪,跳下棺材,盖子失去平衡,猛然竖起,王瓴瓦一个趔趄,头磕在棺材板沿上,重新跌倒在棺材内。手中斧头也飞了出去。

公蛎不等他反应过来,将棺材盖子“噗通”合上,捡过斧头和地上的长钉,啪啪啪钉了上去。一连砸了七八个钉,才停下手来。

王瓴瓦在棺材里奋力踢捶推打,棺材盖子钉得有些斜,尾部相合,头部却错开了三寸来宽的缝隙,虽不影响他呼吸,但他想要出来只怕也难。公蛎拿着剩下的几个长钉,贱兮兮笑道:“你继续踢呀,我继续钉。看看是你的腿脚力气大,还是我的斧子方便。”

王瓴瓦停止了踢打,瞪眼看着公蛎。

公蛎丢了长钉,揉着震得发麻的虎口,得意道:“早这样不就得了!”

哗啦,哗啦。有响声从外面传来,依稀像是掘土的声音。

王瓴瓦侧耳一听,目露惊喜之色。公蛎警惕道:“你的帮手来了?”

王瓴瓦长吁了一声,眼睛一闭,一副要死要活随你便的样子。

静夜之间,掘土的声音极其清晰。

说不定是他口中的那个“信使大人”,察觉到地下情况有变,来救他来了。若是信使到来,自己必死无疑。如今当务之急,便是赶紧逃走。

公蛎绕着墓室兜起了圈子。黑黝黝的盗洞悬挂在墙上,像是一幅逼真的画,却无一点用处。可除了这个盗洞,并无其他出口,要想出去,只有另换一个地方打洞。

掘土的声音越来越近。公蛎心神大乱,一不小心衣服挂住了墓室壁上一块凸出的石头,石头掉落,刚好砸在公蛎的脚面。

公蛎抱着脚面乱跳,忽觉一股微弱的风从石头掉下的地方吹来,定睛一看,原来有个窄小的鼠洞。

王瓴瓦安静地躺在棺材里,等着同伴来救。公蛎咬咬牙,摇身一变,变回原形,勉强钻进了鼠洞。

这是个废弃的鼠洞,曲里拐弯的,极其狭窄。因此地多山石,这些鼠洞依石缝而筑,常有急弯和大的转折,碰上过于狭窄处,只能硬挣,公蛎的腰骨几乎折断,挤得五脏六腑都走了位。

走了好大工夫,感觉距离坟墓不过丈余,头顶又被一块大石拦住,只能顺着石缝往下行。

正在缝隙中喘气,忽听身下坟墓传来“咚咚咚”的声音,极有节奏,听起来像是敲打着什么。

公蛎心想,定是王瓴瓦的同伴来了。一边翻转身子,一边继续往挤动,刚走了三四尺远,又听王瓴瓦大声叫喊起来。

地底下人声嘈杂,听起来沉闷之极,还带着一丝嗡嗡的震动声。公蛎愤愤地想,盗墓之人行如此伤天害理之事,还叫得惊天动地的,真是明目张胆。鄙夷地朝王瓴瓦所在方位啐了一口,奋力朝前面挣脱去,一个尖利的石片划过皮肤,疼得公蛎一阵颤抖。

等费尽艰辛从鼠洞钻出来,天已经蒙蒙亮。公蛎肚子朝天,躺在地上喘气。

公蛎休息了足有大半个时辰,才从疲倦、惊惧中恢复过来。仔细想想,自己搅入此事,完全不明不白,如今假公蛎的把柄未抓到,反而差点被闷死在坟墓里。那个王瓴瓦到底是什么人?他先前明明说的是要找一件大红敛衣,怎么后来忽然转向杀自己呢?他嘴里的信使大人,又是谁呢?

听到远处官道已有车马声,公蛎爬将起来,变回人形,一瘸一拐地往回走。

鼠洞的出口在一道斜坡的庄稼地里,与那个坟墓隔着一条狭长的乱石岗。沿着石岗,一眼便可看见下面的坟墓。

坟墓周围并无异常,也不见有人影,想来王瓴瓦已经被他同伙救出,并逃走了。公蛎无缘无故遭此劫难,心中愤懑不平,忍不住又回到了坟前,有心找些证据,好去找假公蛎对质。

面具和衣服已经被公蛎在逃跑时丢弃,而假公蛎藏匿的工具,一件也不见了,只有一只死了的八哥,身体僵直裹在干草丛中。而那个盗洞,已经消失不见,不仅被填实,而且根本没有被挖的痕迹。

坟墓周围,除了自己刚踩的脚印,一个多余的脚印都没有。

嗬,这些人手脚够快的。

公蛎心中吃惊,不敢多待,飞快逃上官道,回了城里。

(六)

若是公蛎肯面对现实,他早就会发现,自己身处一张大网之间。可惜他不肯,他宁愿相信假公蛎只是觊觎忘尘阁掌柜的位置,而并非有更深层次的企图;宁愿把所有的疑点、疑惑都压在心底,装作没看见,然后骗自己说,这些只是巧合,随着时间一切都会迎刃而解。

可不管如何,被人冒名顶替都是一件让人不爽的事情。假公蛎背后有严密的组织,若想要赶走他,必须要找到一举制服他的证据。

回到如林轩,公蛎洗了澡,检查身体,发现除了擦伤并无大碍,足足睡了一觉后,吃饱喝足又出了门。先去忘尘阁附近溜达,见假公蛎规规矩矩在当铺招呼,只好转身去了福寿街。

寿衣店内,小裁缝正在忙着,一见公蛎,满脸堆笑道:“客官您又来啦。”

公蛎首先去看那件红敛衣,但原本挂红敛衣的位置,挂着一件宝蓝竖领对襟男寿衣。公蛎道:“那件大红的衣服呢?”

小裁缝道:“已经售出。”

公蛎有些失望:“什么时候卖出的?”

小裁缝高兴地道:“就昨天下午,您前脚刚走,来了个青年公子,他看都没看,直接说就要这件,不仅没还价,还添了两百文呢。”

公蛎有些后悔,早知道就昨日下手买了,他几乎不抱希望地问道:“你知道买主是谁吗?”

不料小裁缝道:“我们对来客都有登记。”说着从一堆布料中翻弄起来,拿出一个卷了角的账本,翻到后面念道:“王瓴瓦。”

“王瓴瓦?”公蛎抢过账本自己看,果然在顾客登记的姓名栏里,写着王瓴瓦的名字。

小裁缝见公蛎无事,又在制衣台前坐下,缝制一条衣袖上的花边。

王瓴瓦下午买了这件大红敛服,晚上又去盗墓,为的还是大红敛服,他要这么多敛服做什么?

公蛎越发弄不懂,追问道:“那种大红的骷髅蝙蝠衣服,你师父一共做了多少件?”

小裁缝抬起头来,睁大眼睛道:“这种绣法很难的,又费工又费时,一件最少要两个月,还得是我师父这样的手艺,要我绣,只怕半年也做不了一件。”他似乎觉得说得绝对了,有些不安,舔着嘴唇小声补充道:“我只见过这一件。可能,可能其他的绣花师父偷偷绣的也有吧。”

公蛎不甘心地又一次翻开账本,看着“王瓴瓦”三个娟秀的小字,道:“没想到这个王瓴瓦字写得倒漂亮。”

小裁缝腼腆地笑,道:“这个王公子不仅字写得好,人长得也秀气呢,斯斯文文的,又和气又有礼貌。”

“等等,”公蛎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你说王瓴瓦斯斯文文,长得秀气?”

小裁缝认真地道:“是啊。王公子说话不紧不慢,一点不像其他客人那样吆三喝四的。”

公蛎昨晚亲眼见到自称王瓴瓦的盗墓贼浓眉冷眼,一脸狠相,同斯文秀气扯不上半点关系,若非他是假冒,那便是来买衣服之人借了他的名字。

公蛎心中的疑惑越来越多,一眼瞥见小裁缝臂上的小白花,心中一动,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小裁缝忙站起来答道:“我叫小顺子。”

公蛎装作随意道:“你师父的名讳呢?”

小裁缝道:“我师父姓桂,单名一个平字。”

公蛎想起坟前那块简陋的木牌,上面写着“夫×平之墓”。

公蛎手扶着制衣台,竭力让自己表情平静自然:“那个,你师父因何去世的?”

小裁缝眼圈红了,低头道:“我也不知道,师娘说是无疾而终,一觉睡过去便没了。”

公蛎心不在焉地翻看着寿衣,斟酌道:“哦,你确定你师父去世了?”

小裁缝睁大眼睛:“谁会拿亲人去世这事儿开玩笑?”

公蛎忙道:“我不是这个意思。你是亲眼看着师父下葬的?”

小裁缝眼泪哗哗的,哽咽道:“你到底什么意思?师父待我恩重如山,我怎么会如此忘恩负义,连守灵下葬都不在场?”

公蛎张了几次嘴,都没好意思问关于衣冠冢的事情。

小裁缝显然什么也不知道。公蛎随便拉扯了几句,同小裁缝告了辞,漫无目的地在街上晃荡。

街尾的棺材铺子里,有两个伙计正在“合板”,就是将已经做好的三面棺材板合在一起,一人固定,一人楔钉,五寸长的钉子,敲在板子上,发出“咚咚咚”的声响。

公蛎忽然愣住了,呆了片刻,扭头朝城外跑去。

凌晨在鼠洞中听到的“咚咚咚”声响,不是王瓴瓦的同伙来救他,而是有人在钉棺材板!

棺材里,躺着等待救助的王瓴瓦。

跑了一阵,公蛎冷静下来,一腔豪气消失,只剩下颓丧和犹豫。

真是,王瓴瓦出没出来,管自己什么事呢。反正又不是自己害死的。再说他也不是什么好人,若那晚公蛎被他所制,死的便是公蛎了。

可自己是唯一的知情人!

世界上最倒霉的事情,便是明明事情与自己无关,自己却不得不因为良心而面临抉择。

公蛎愁眉苦脸站在街头,缩肩拱背,像个孤立无助的孩子。

忽见胖头肩头搭着个褡裢,手里拿着个包子,一路走一路啃。公蛎心中一动,上前朝他肩上一拍,道:“去哪儿呢?”

两人经过昨日一事,关系亲近很多。胖头一见公蛎,二话不说从褡裢里拿出两个热腾腾的大包子,傻笑道:“大肉包,热乎着呢。你在这里看什么呢——你别打我老大的主意。”

公蛎闷闷地推开,道:“不吃。”跟在胖头后面,默默走了一阵,迟疑道:“你今晚有没事情?”

胖头已经在吃第三个包子,嘴里塞得满满的:“没事啊,我要去洛水游泳——你别打我老大的主意。”

公蛎眼珠一转:“今晚跟我出城玩儿,怎么样?”

胖头高兴地道:“好啊好啊,我们一块去游泳怎么样?——你别打我老大的主意。”

公蛎抢过他手里的半个包子,三口两口吃下,怒道:“把最后一句去了!”

胖头打了个饱嗝,笑嘻嘻道:“去哪里玩儿?”

公蛎拍着胖头肥厚的肩膀,心中的不安顿消,眉开眼笑道:“城外有个地方,你一定没去过。”

胖头今日心情不错,走起路来虎虎生风,浑身的赘肉都在抖动,笑呵呵道:“兄弟怎么称呼?”

公蛎白他一眼:“龙公蛎!”

胖头顿时站住不走,恼道:“我说了别打我老大的主意!”

公蛎心中有事,懒得同他这个缺心眼的胖子争辩,随口拿身份文碟上的名字糊弄他:“好好好,我叫隆公犁!”

胖头笑得眼睛都看不见了:“就是嘛,叫自己的名字多好。我以后就叫你老隆。”

两人简单在街上吃了一碗面,公蛎找了农具店买了锄头、铁锹、蜡烛等,一径出了安喜门,沿着那日的老路朝桂平的衣冠冢走去。

今日来得早,太阳刚刚落山,天色尚未完全黑下来,淡淡的月亮已经升起,斜斜地挂在天上。

胖头深一脚浅一脚地跟在后面,道:“老隆,你这是去哪儿呢?山里泉水太凉,游泳不太好吧?”

公蛎远远看到桂平的坟墓,抹了一把汗水,道:“我带你来瞧个好玩儿的。”

桂平的墓同前日清晨看到时一样,看来这几日并无其他人来过。公蛎哐当一声把工具丢在地上,找到原来的盗洞位置,道:“挖。”

胖头吓了一跳,道:“不会吧,老隆,你做这一行的?”坚决不肯挖,而且霸着工具,也不让公蛎动手,唠唠叨叨道:“我说,这行违反永徽律,被抓住要砍头的!”这话定是跟阿隼学的,理论起来一套一套的。

公蛎没办法,只好信口开河说:“实话跟你说了吧,这是我爹的坟,里面放着我爹的骨殖坛子。如今我要离开洛阳,想带我爹一起走。阴阳仙儿说了,四月十一适宜迁坟,也就是今晚这个时辰,将我爹的骨殖坛子挖出带走,才能保我家后代永昌,子孙富贵。”说着噗通一声跪在坟前,哭道:“爹啊,我今晚就带你走。”又用唾沫抹在眼里,装出伤心落泪的样子。

胖头果然上当,红了眼圈道:“没想到你还是个孝子。我最喜欢孝顺的人。”当下也跪下磕了两个头,挥着铁锹挖了起来。

真是便宜这个桂平了。公蛎暗自好笑。

公蛎找到原本盗洞的位置,照老地方挖了下去。胖头一身蛮力,很快便打通了墓室。

公蛎心存侥幸,一心希望自己判断错误,王瓴瓦已经安全逃出,这只是一个空墓。但不管如何安慰自己,仍不敢一人下去,只好央求胖头帮忙。胖头二话不说,同公蛎一前一后滑了下去。

公蛎点亮蜡烛,嘴里喊道:“爹啊,儿子来带您走啦。”又回头嘱咐胖头:“你不要进去,守着洞口即可。”然后学着王瓴瓦的样子,将白蜡烛点在墓室最里侧,磨磨蹭蹭往里走。

墓里有些闷,但不影响呼吸。墓室并无太大变化,地上散落着王瓴瓦的斧头、小刀、钳子等工具,但棺材确实被人完全钉上了,五寸长钉一个不留,乱七八糟将盖子钉得结结实实,而棺材尾部的长钉,还是公蛎当时制服王瓴瓦时钉的,歪歪扭扭。

公蛎心惊胆颤,几乎想要转身逃走,却浑身发软,腿脚打颤。胖头关切道:“老隆,你也别太伤心,等到了新地方,给伯父再找个好的阴宅就好了!”

公蛎忽然朝他吼道:“关我什么事!”带着哭腔推胖头道:“走走走,不管了!”

胖头诚惶诚恐,眨巴着眼睛道:“老隆,这不好吧,你要是走了,这以后清明节伯父连个烧纸钱的人都没了呢。”

公蛎不知怎么的,泪水如同耙子扒过一般,止都止不住,哭得异常伤心,好像棺材里躺着的真是他爹似的。不过这么一来,胖头越发当了真,去捡了斧头钳子,道:“你一边儿哭去,我来启开盖子。”

噗噗噗,很快将钉子启了出来,还得意道:“我给家具铺子的虎妞帮忙,最擅长做这些体力活。”

奇怪,哭了这么一阵,心里竟然不害怕了,也没那么烦躁。公蛎擤了一把鼻涕,交代道:“钉子启开就好,盖子我来开。”

胖头郑重道:“明白,这事儿当然得做儿子的动手。”闪到一边,重新守住洞口。

公蛎站在棺材前,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猛然将棺材盖子推开半尺宽的缝隙,尽管有心理准备,还是吓得往后跳了一步。

王瓴瓦躺在棺材中,眼睛凸出,舌头微吐,口唇乌青,两手还保持着抓挠的姿势,指尖磨损,棺材内壁上布满了指甲印和血道子。

他是被活活闷死的。

而更让公蛎惊吓的,是王瓴瓦身上的衣服。昨晚他明明穿着一件黑色袍服,而今他身上却穿着一件大红色的敛服。敛服上面,是拉着手跳舞的小骷髅和微笑的蝙蝠图案,只是敛服胸口部分,已经被他自己抓挠撕扯得稀烂,露出已经结成血痂的胸口。

胖头看到公蛎神色有异,探头道:“怎么了?要不要我过去帮忙。”

公蛎闭上眼睛,从王瓴瓦的身下抽出一件衣服,将襥头包上,飞快合上棺材,想了一想,又推开棺材,颤抖着试图将大红敛衣扯下。但衣服穿在王瓴瓦身上,死沉死沉的,根本无法移动,只好撕下一块衣襟同帽子一同包好,叫道:“好了!”转身朝洞口逃去,谁知控制不住腿脚,竟然一头撞在石壁上。

胖头殷勤上前:“盖子还没合上呢。”

公蛎厉声喝止:“走开!”自己扑上去一把推上了棺材盖子,扯着胖头爬出坟墓,将盗洞掩上,精神恍惚地离开了此地。